“杨守江死了。”
“都好几天了也没见他溜达,他些儿子什么的这才感觉不对劲,上他家一看,大门还偾拴着,堂屋门也没开。东升爬墙头进去到东里间一看,他大大人仰脸睡床上,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
听妈妈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正伏在写字台上一边看专业课一边做笔记,手机搁在桌上,开着免提。妈妈刚说完早上奶奶都吃了些什么饭,转口就说了杨守江的死讯。她楞了一下,接着写笔记,心里却不再平静了:开始只是唏嘘杨守江终于死了,思绪很快发散,在脑子里梳理起她认识的还活着的老人。她试了好多方法努力想起更多人,然而离家实在是太久了,没想到几个人,脑子里就空了,仿佛一口枯井,怎么也打不出水来了。那些人啊,就像沙漠里刮了一阵风,风停了,沙子落回土里了;又像一面精心描绘的墙,时间太久了,曾经色彩斑斓的墙画一片片剥落了。
这天中午,她和阮真去赴王婷的暖房酒。王婷带她们参观了房子,前房主留下的长沙发,盛了许多书的墙体镶嵌书架、从客厅里间隔出来的开放式小厨房、粉红的卧室、阳光洒满的卧室阳台、前房主留下的藤椅;她们听王婷说着对这些物件的喜欢与遗憾,将一室一厅细细看了一圈回到客厅,都夸王婷的房子买得好、买得值。王婷垫脚从橱柜里摸出好些盘和碗,在分隔着厨房与客厅的大理石餐台上排了一溜,一个接一个地说起购买的缘由与情形。
“不行不行,赶紧给你们炒菜了。”
“别做太多啊,咱们三个吃不完的。”
“没有多少,一个糖醋鱼,一个西红柿牛腩,虎皮豆腐,再加个蒜泥拍黄瓜。西红柿牛腩我已经做好了,不过可能有点冷了,一会儿放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好。我现在开始做鱼,你们在房子里随便转转哈。”
“我们帮你吧。”
“不用不用,材料我都弄好了,没什么要你们弄的。”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饭菜齐备了,糖醋鱼和西红柿牛腩在桌上亮晶晶地冒热气。王婷给她们一人发了一罐啤酒,三个人吃喝聊天,好像还住在一起似的。
“我办公室有一个女老师上星期被学院辞退了。你们知道么,那个老师今年都三十八了,能力很强,性格特别好,上课好、搞学术搞得也不错,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没有编制,说辞退就辞退。”
“她结婚了没?”
“对,我正想说这个!她还没结婚,到现在还单身。”
“我靠!为什么啊……”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忍不住说脏话了,连忙咬住嘴唇,听王婷道,
“你想说为什么到了那么大年龄还没结婚是吧?我说实话啊,那个老师虽然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是长相吧,算不上好看。她看得上的看不上她,看上她的她又看不上。加上大部分心思放在工作上,一直拖着,就拖到现在了呗。你说她都那么大了,工作工作没了,结婚也没结,以后可怎么办啊?”
阮真:“能力强应该不愁找工作的吧。”
王婷:“反正想找我们学院这种工作怕没那么容易了。”
她:“说不定人家因为这个自己创业,反而成功了。”
王婷:“也有这个可能,可是她都三十八了啊,这种可能性也太小了吧。而且我了解那个老师,她属于思想挺保守的那种人,不太可能搞创业什么的。这件事一出,我们这些不在编的年轻老师都寒了心。我们这些人上的课最多、学生评价也最好,工资福利却最低,而且说开除就开除。我真怕哪一天我也会像那个老师一样。”
阮真:“那你趁早打算喽!”
王婷:“是啊,那个老师临走前也这么跟我说。可是我真是挺喜欢现在这份工作的,而且一毕业就干这个了,舍不得辞职啊。”
“能不能转正?”
“几乎不可能。”
“好好表现也不行么?”
“当然不行啦!这不是好不好好表现的问题。总之挺复杂。”
瞧她问的傻话,如果只凭好好表现就能留下来,那个女老师又怎么会被辞?
阮真:“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这个专业就业面太窄了,除了去机构当老师,也只有考公务员了。我想我应该会选择考公务员。”
她:“嗯,硕士研究生35周岁前都可以考,不过还是要趁早。”
王婷:“今年的国考是来不及复习了,明年春招考考试试吧。”说着突然“啪”地一声将易拉罐顿在茶几上,大声道:“你们说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就这么难么?还有找对象!像我学院那个老师啊,怎么还能找着自己喜欢的人呢?38岁了啊!工作工作没了,长相长相也没有优势。可是她明明是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成这样了呢?像我们三个,哎……”
“我们三个”——上班、吃饭、睡觉、看视屏,房门紧闭、画地为牢,在奔三的年纪里都没结婚,生活不顺,工作不顺;言行做事犹豫不决,为了一点小事纠结不已,心里存着许多事想做又不敢做……她扬起脸,盯着王婷家装修精美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了无数张层层密布的巨网,它们轰鸣地运作着,所有的人都在上面接受着永不停息的筛选,有的人层层漏下去、有的人拼命往爬上……最终所有的人都将待在特定的某张网上,和她的同类在一起。
“你跟我们不一样,毕竟你已经有房子了。”
“可我没有男朋友啊!”
吃罢饭,三人站在王婷卧室的阳台上聊天。阳光渐渐西斜,将她的影子投在卧室的红色地板上。细小的尘埃在空气里沉浮闪光。她们在聊房子的话题:买房的重要性、怎样挑房子,还聊到了许久之后换第二套房子的问题:
“我一定要买一所大房子,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要换掉,亲自设计。”
“可是,估计是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没有机会了?”
“你想啊,咱们都这个年纪了,再晚也就四五年吧,怎么也得结婚了。到时候我作为女生,肯定不会自己换房子的,我老公人家肯定也准备好房子了,不可能没房子就结婚的,而且不会不装修的吧!所以啊!哪有机会换房啊!”
“可以等以后有孩子再说嘛,我们好多同事都是有了孩子之后换的房子。”
阳光将她的后脖颈烤得热乎乎的,思绪也被融化了。耳朵在听,大脑却不愿意思考了,神思变成了一朵蒲公英,在午后的时光与对话中慵懒地飘。
……
“我以后肯定要让我家孩子报各种补习班的,画画啊、弹钢琴啊,都要学。”
“我觉得我应该不会,我不想给他这么多压力。”
“你现在这么说,可是等以后你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这个会跳舞、那个会乐器的,还有的参加奥赛,你家孩子啥也不会,那时候你肯定会后悔。”
“我感觉他好惨啊!这还没出生呢。”
“那没办法,现在不都这样么。”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生了。”
穿过昏暗的卧室与客厅,明澈的蓝色小窗外,对面居民楼的黑色防盗网后长着一些绿色盆栽植物,晒在阳光里的衣服长短不一,随风轻轻摆动。要她自己感觉,不买房子又如何呢?房子这么多,哪里不能住呢?没有就没有好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想。在许多个时刻,当别人谈论世事,她以为自己可以超脱,并为此感到窃喜。其实呢,不是不放在心上,而是不敢细想。吃了一顿饭,谈论的仍然是以前的话题。只不过,在这些个话题上云里雾里地盘旋了那么久,王婷终于买了房,阮真已有买房打算。她还不知道将来要定居在哪里,也不知道最终怎么办,不敢想买房的事,不敢想好多事。
“马上过年了,我不太想回去。”
”你以为我想啊!”
”你要在南京么?不是说买房第一年要在新房子里过么。”
“是的呀。可是我不知道是回去,还是在这儿。”
“快过年嘞!”
“我知道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买了房,一个人待在这边也没意思。”
……
“明天又是个好天气,瞧这月亮多好!”
“放屁,明天明明有雨。”
“怎么会!月亮这么好。”
“你去看天气预报啊,天气预报说明后两天都有雨。”
王婷说完这话不久,天上的云彩忽然多了起来,流云覆盖着的半爿月亮,像一枚白色的大蛤蜊在清水细沙的河底行走。又走了一程,云层变得厚重,颜色由白变成浅灰,月亮好像掉进了冰窟窿。橘黄色的路灯下缠着白色装饰小灯的梧桐树像翘着触角的章鱼。马路上密密地排列着屁股上带着三点红灯的小汽车,如果说梧桐树是章鱼,那么它们就是一群小螃蟹。夜晚的城市趣味盎然,像海,不但有章鱼、螃蟹,还有她们三个——三条此时快乐的小丑鱼。
王婷:“我现在才知道啊,我那个比利时学生,今年才21岁啊!”
她:“是那个申请去哈佛读博、会中国功夫的老外?”
王婷:“对,就是他。但是他不是申请了哈佛,或者说不单单申请了哈佛,除了哈佛之外,他还申请了mlt,斯坦福,耶鲁,剑桥,牛津,总之,英美的好学校申请了个遍。但是他说他最想去mlt,mlt的计算机最好,现在差不多定下来了。”
阮真:“好厉害啊!21岁就是博士了,还是那么牛的大学的博士。”
王婷:“是啊!人家21岁就读博,咱们呢,连个对象都搞不定!哎,人和人怎么差这么多!”
她们的世界的确太狭小了。
只在自己的小食槽里随便拨拉几下,就断言什么都没有、要什么都很难。
……
“行了,别送了,你回去吧。”
“没事,再走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