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30日,国家公务员考试正式开放报名通道。说实话,她心里很紧张,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最终选择的——或者说,最终选择她的——会是什么。
她盯着从网上下载的三分excel表格——一份中央直属机关职位目录表、一份国务院下属单位职位表、一份其它机构职位表,目光在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图标上游移。所有选项,一共两万八千一百四十四个岗位都在里面了。此时此刻,全国各地一定有成千上万的人和她一样坐在屏幕前盯着这些选项;然后,他们会一一点开表格,仔细筛选、浏览,带着这样那样的心思,最终将目光锁定在自身条件附和要求的条目上;在往后,他们会比较、权衡、犹豫、下决定,然后做出选择;之后,他们就会像快递包裹、图书馆馆藏书目那样被严格地分门别类归入这两万八千一百四十四个岗位。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并非没有理由,她的理由很充分:第一,她不是党员;第二,她年龄不小了;第三,她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直觉告诉她,在这两万八千一百四十四个岗位里,她够格参选的很少,甚至,她还想,压根一个都没有。
但毕竟是猜测,她准备面对现实。
她先点开排在最左边的那份中央直属机关岗位表。说实话,看到“部门名称”一栏时,胸腔里心跳得很厉害,浑身血液沸腾,她激动得心神不宁:第一次感觉自己离那些遥不可及的位置这样近,仿佛它们已经属于她,或者她已经属于它们。她一行一行地浏览着那些镀着金边的名称,狠狠地过了一把眼瘾,然后她拖动页面最右侧的竖直进度条,回到表格第一栏,开始将excel表格最下方的水平进度条向右拖动:最先拖到专业那一栏,设置筛选条件设;接着拖到政治面貌栏——她不敢看下面的内容,所以将脸凑到屏幕上,目光紧紧地锁定在标注着“政治面貌”的单元格上,快速点击鼠标,将筛选键设置为“不限”——二十九周岁了,连共青团员都不再是了,除了“不限”这一项,根本没有别的可以选;接着拖动进度条来到“工作经验”栏,同样将筛选条件设置为“不限”;紧接着逐一将刚才设置的三列信息剪贴到最前列,紧挨在岗位名称右边。一口气做完这些,她停了一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开始浏览岗位信息:一条、一条、一条……进度条拖到最后,能报的岗位一条也没有。她脑袋里瞬间一空,呆呆地盯着屏幕,耳边只剩自己“咚咚”如擂鼓的心跳声。
不是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了么?
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必然是这样的结果啊!当她决定报考公务员的时候,脑子里只有“考公务员”这四个字组成的一个整体的概念,关于结果,也只有“过”与“不过”两个念头。
她开始懊悔:读研那会儿怎么就没咬咬牙打个入党申请书呢?
能么?咬咬牙就能么?
她吐了一口气。
她知道她不能。
放在当时,就算牙根咬断,她也没有勇气站到讲台上,向朝夕相处的那些陌生人自我揭露:出身农村、姐弟三个、父母都是农民、成长历程什么亮点都没有。万一再有人说“她妈妈怎么这么能生啊”、或者说“学霸就是这样的啊”……也不是没起过打入党申请报告的念头,然而一想到可能听到这些话,她便退缩了,而且再次寄希望于日后:没事的,这次算了就算了,将来一定要……将来一定要……不敢面对的终有一日会变成让人后悔的,极力掩饰的也终有一日会变成陷阱。没有什么“一定要”的将来——当她为了逃避而松开了本该捏紧的拳头时,潜意识里,就已经对以后不报希望了。
现在再说这些已然没有任何意义,她知道这一点,于是怀着一种说不上泄气的失落心情打开第二份表格。筛选、浏览、重新筛选、再浏览……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操作着,刷遍所有条目,终于找到两条能报的岗位:xx县财政局、xx县税务局。她将这两条记录打上黄色高亮,然后点开第三个表格,重复上面的流程——结果也在意料之中,第三份表格里同样没有适合她的岗位。在过去的某个阶段里付出的努力如何,一定会在以后的某个或者某些阶段里得到检验。两万八千一百四十四选项,只有一条勉强够格!这一刻,她终于清醒了。
还要考么?一个声音问道。
为什么不考?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反驳道。
她拿出笔记本,将那两条记录记下来,然后操纵鼠标,在表格右上角的“×”上一点,一万六千一百四十四个选项——一万六千一百四十四扇门——顿时从她眼前消失。
有一种人,她的动力主要依靠外部刺激激发,容易被成功激起雄心所以昂扬,也容易因挫败而反省从而奋起。但是在平时,她缺乏干劲,缺乏紧迫感、目标感。将外部刺激激励型的行动类型内化,塑造出可以替代外部刺激起主导作用的个人品质,例如坚毅和隐忍。要走的路还很长!
父亲在不到十二点时打来电话,说看到新闻上说公务员考试今天就能报名了,提醒她别忘了报名。她说已经仔细看过一遍了。父亲问她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岗位。她说有,是山东省那边的一个税务局——一种笼统的说法。她知道父亲不会多问。父亲果然没有多问,语气还是喜悦的,问她何时考试。她说十二月份。
“行,那你好好准备吧!”
通话就这样结束了。
其实,在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找工作的那段时间里,她曾和袁华一起浏览过当年国家公务员考试的岗位信息表。两人将本专业能报的职位全筛选出来了,一条一条地,一边浏览一边点评;最后发表了一通总结陈辞式的感慨,然后关掉表格,继续忙着跑宣讲会、投简历、参加这样那样的笔试面试。发生在找工作的进程走到一半之时的那次国考岗位信息的浏览就像天空中一朵缓缓飘过去的云在落在湖面上的投影。那时他们这些普通学生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一流的学生搞金融,二流的学生进企业,三流的学生考公务员,不入流的学生继续读书。除此之外,像公务员“如何如何无聊”、“如何如何浪费时间”、“如何如何英雄无用武之地”之类的各种说法甚嚣尘上。选择考公务员,无形之中带上了一种不思进取——严重一点说——能力不足的色彩。至少在她们这种管理类的专业里,很少有人将考公务员放在职业选择的第一位。研究生毕业那年,正值互联网企业发展的巅峰期。互联网相关岗位,薪资高、前景好、做的工作似乎也比的工作有意思,成了她们那一批毕业生们最向往的职业。名牌大学的学生么,都想做时代的弄潮儿、都想站到时代最前沿,成为最有干劲、最有闯劲、最令人瞩目的那批人里的一员。其时,她从未想过,她以为的自己的选择到底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趋势导向或者其他什么的选择。
她花了两个多小时,搞定了报名的事,盯着蓝色的电脑桌面,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逐条编辑微信消息,将自己报考公务员的事告诉了父亲、袁华、艳回、刘成,还有张子淋。晚间,王婷、阮真问起,三人就考公利弊聊了好长一阵子。至此,公务员报考一事总算尘埃落定。
张子淋是第二天回复的,说头天晚上她发消息时她已经睡着了。是的,据她所知,她到江西那边当公务员之后,工作之外没什么事情可做,便过起来健康而又规律的生活:吃完晚饭看会儿书,然后和她妈在附近跑步,回来之后听听音乐、看看电视,再处理处理白天没做完的工作,十点钟左右熄灯睡觉。张子淋说她也报了公务员,由于各种限制,只有安徽那边一个县的房管局科员合适。
“不是说在职公务员不能考试么?”
“有些岗位可以的,比如我报的那个。想回家,只能不断尝试了。”
“嗯。你最近还好吧?”
“还行。有一个当地的男生在追我,人很好,可是没办法,我要回家,也不能接受人家呀!”
“你一定要回来么?”
“嗯,应该吧。”
张子淋说“应该吧”,而不是一个字“回”。
“试试也可以,说不定试了之后很多想法会发生变化。”
“万一成了呢?”
“成了不好么?”
“我得再想想。”
刘芳叶得了癌症。母亲说,刘芳叶和村里妇女拉呱时讲,也就在早上七点来钟,感觉**(**,苏北方言,指**)有点疼,心思着可能是刷碗累的,也就没在意,结果晚上下班回去之后,一摸疼得了不得,感觉不太对劲了,就去了医院,检查出来了,是乳腺癌。她不住吸气、叹气、咂嘴,吸气、叹气、咂嘴,对刘芳叶得病感到不可思议——毕竟那样一个活泼亮丽的女人,虽然快六十岁了,仍然像个年轻小姑娘似的有活力、有魅力,丈夫为她而死、男人为她打架……这些年,关于刘芳叶的流言蜚语满天飞,但她全不理会,走南闯北打工挣钱,凭一己之力供三女一子吃饭上学,风风光光地嫁了三个女儿,又给儿子盖了两座房。
“小明子没回来啊?”
“他妈不叫他回,说‘又没死,叫他回来干什么?我现在不争用了,得叫他好挣钱说媳子养小孩吭’,俺看她心态很好了还。”
刘芳叶得病的消息让她唏嘘,然而别人的消息,无论多大多小、多好多坏,与己无关的总归是一阵风,暖风或者冷风,吹过就过去了。接下来有两场重要考试等着她,gre考试和公务员考试,她唏嘘了一阵子,继续埋头复习。她全心投入在复习里,心中只想着考高一点、再考高一点,怀着这样的想法,过了短短的一个来月的单一却充实的生活。
比公务员考试更早到来的是gre考试。为了高效复习,她将自己除去周末两天的时间划分成四大块:上午复习英语;下午复习公务员考试;晚饭后备课上课;十点钟以后根据情况继续复习英语或者公务员考试。其余活动,像阅读、弹琴、学西语、编材料,全压缩到早中晚三顿饭的时间里。
新制定的时间表放在桌上,老得那张还贴在窗边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目光不断在两者之间流转,她终于下定决心,咬断一截透明胶带黏在新表的页眉,然后“啪”的一声拍在老的那一张上。新的就此完完全全将老的覆盖了。她盯着墨迹新鲜的表格,忽然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跨栏选手,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茫然地追赶着一个又一个由各种截止日期成构成的“栏杆”,“gre考试”与“公务员考试”这两道栏杆已在眼前,而“结婚”还尚未出现。
不知不觉间,手机屏幕上的日期由十月变成十一月。那种鸟又叫起来,咕咕——咕咕——好像一口气憋到最后终于憋不住了,终于爆破出急促的两声,紧接着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停顿,一种虚空,上一声尾音的小毛茬还骚在耳毛上,湿漉漉的鸣叫就在舒缓的雨声响起。
就在那时候,当村民家中的堂屋地面还是被踩得结实发亮的凹凸不平的黄土地、当巷子还是用沙土铺成的黄泥路,雨水顺着地势在巷子里缓缓地北面流过来,通过巷口的路茬子时以一个很小的幅度加速滑下去,在通往南边菜园的土路上冲出一片泥泞。七八岁(可能还要小)的她们——一群不怕湿不怕淋的小男小女——穿着绿色、红色的橡胶雨靴在那棵斜在路上方的小槐树旁边挖泥巴拦水坝;不久之后,她们就会听到“噗踏噗踏”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一下,迟缓而沉重,那是杨守城——也就是春娇大大(春娇虽然年龄比她还小,但是并不管他“爸爸”叫“爸爸”,而叫“大大”)穿着他那双打着红色橡胶补丁的黑雨靴踏水而来的声音。每回大雨转成小雨时,他都会穿着他那双黑雨靴、扛着他那把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大黑伞,沉默地低着头,噗踏噗踏地走去西河边看水势。西河水声滔滔,她们在这一心拦水坝都能听得到,不用看就知道水发得很大,他却非要亲自跑去看;当然,她也去看过,那是水发得特别大的时候,连天雨下个不停,村里一半人都跑到河边上了,少数人扛着伞、多数人顶着用白色化肥袋子折出来的简易雨披、年纪大的人带斗篷披蓑衣,那么些人都去了,她们这些爱凑热闹的小毛头当然不能落下。浑浊的河水快要漫上堤岸了,怒涛滚滚向下奔涌,将芦苇冲得倒伏,将河岸的涯面冲得支离破碎,对岸的小燕树露出半盘粗总复杂的根。大人们站在岸上不住感叹:“雨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再这样下法,北大坝子要鼓(鼓,苏北方言,意为决堤)喽”……北大坝子真鼓了,那么多水啊,乌混浑的,从高高的坝子上倾泻而下,人们全都朝天大张着两只胳膊哇哇叫着往前跑,水、水、水……她打着激灵醒过来,感到身下温热,伸手一摸,尿床了。
在紧张的复习里,她突然记起巷口那棵多少年前就被砍没了的小槐树。以前它还好好长在那儿的时候,农历五月天,她喜欢搓着脚爬上去摘槐花,槐树刺刺破胳膊、胳膊流出血,母亲为此要念叨她好久;六月里,毛毛虫挂在一条细丝上从天而降,吊在从树下经过的人的面前。那时,她摘槐花、被毛毛虫惊吓、被母亲骂,开心的、伤心的,从没想过有一天那棵小槐树会不见;那时候,除了担心父亲会趁自己不注意偷偷回东北,她从来没担心过身边这这那那的有一天会失去。事实上,十二岁那年跟母亲进城参加了一个表妹的十岁生日宴会之后,她就开始在心里偷偷期望它们消失:盖着破瓦片的门楼子、青石干摞的影皮墙、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黄泥路……哪一天才能住到高楼大厦里去呢?
在复习间歇里的这一日,她睡了个懒觉,一直到早上十点才起床,这次她没有为自己的晚起而感到罪恶,她睡得很好,心满意足,从衣橱里搜出了一堆脏衣服,几乎填满了洗衣机。在洗衣机低沉的轰鸣里,她打开电脑,杂七杂八地写了好长时间。然后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用衣架撑好,拿到阮真的阳台上晒。
“咦?你今天怎么没上班啊?”
“今天周六啊,上什么班。”
她忽然吓出了一身冷汗,惊叫道:“天哪我给忘了!我的课!”
慌里慌张地抱着一堆湿衣服跑回房间,一摸到手机就想起来了:上周日她把这周末的课全取消了。她极大地舒了一口气,这一紧一松之后先前的那种愉悦感越发强烈了。她抱着湿衣服重新走回阳台,一面晒衣服,一面悄悄打量着阮真。
阮真坐在墙边,半眯着眼睛,整个人完全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这样晒着太阳的时候人很容易感到快乐的,但是阮真不快乐,她高高地扬着脖子,一条腿自然地半伸着,是那种“闭着眼睛感受大自然”的姿态,但是却微微地皱着眉头,好像本想感知暖流却感知到了寒流。她在心里分析了一小会儿,觉得还是不要主动开口问她为好。
“你说啊,现在的男生怎么了呢?”
“嗯?你是指?”
“我知道大家都忙,都没有时间,但是都男女朋友了,好歹也联系一下吧。上次见面已经三天了,现在他连条消息都没给我发。”
“我就不相信他连发条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么?”
“难道他就没有哪个时间忽然想起我、想要给我发消息么?”
“你说,这才刚确定关系呢,他就这样,以后真结了婚可怎么办!我真的很害怕。”
“你给他发了么?”
“没有。这次我不打算给他发消息,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够想起我。”
阮真的眉头拧成了一个肉疙瘩,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你说我就那么不堪么?让他连一条消息都不愿发?虽然说我也知道,咱们这个年纪了,不可能像二十岁的人那样,可是也不能总拿年龄当借口啊!难道三十岁的人就必须为了结婚而结婚么?就不配得到爱情么?不配找一个肯对自己好的人么!你不知道,每次我想到这种可能,我就感觉好难过!难道我阮真一辈子就这样了么?”
“不会不会,咱们自己好好的,”
阮真重重地“哼”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以前我也觉得只要我自己好好的,我用心了就好,可是我现在觉得这就是一句屁话!我就是这样的人,性格不讨喜,情商不高,没有才艺,没有亮点,那你呢?奥,你不喜欢我,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可他凭什么喜欢你呢?
她心里冒出这样一句话,但是她不敢讲出来。
“男人都一样,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他才不会管你怎么样。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你哪哪儿都好,一旦在一起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觉得你哪哪儿都是毛病。女生呢,可能一开始没那么喜欢,在一起之后就会越来越喜欢。那这就有一个非常不好的结果、一个必然的结果了啊:男生对女生越来越不在乎,女生对男生越来越在乎!就是这样,跟女生怎么做没关系!”
“但是,如果女生不断提升自己的话,总归好一些的吧。”
阮真冷笑了两声:“哼哼!小松,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太天真了!”
因为和阮真的这次聊天,当天晚上听到母亲又在电话里提到找男朋友的事情,她立刻烦躁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光知道催催催!”
说完这句话便恶狠狠地掐断了电话。
经过了又一个懊悔、烦躁的失眠夜,第二天傍晚时分接到了妹妹的电话。不用想就知道,昨天目前挂了电话之后肯定跟妹妹说了跟她打电话的事,在表示完了对她的担心之后,让妹妹给她打电话问问情况。这么一想,她感到厌烦,好像自己是母亲手里牵着的一条狗,事事非得称她心意不可。她心里有气,故意不接电话,听着电话一直响到自动挂断。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十一月十三号这一天。
傍晚时分她赶去南京南站坐上了南京南开往徐州的高铁,从六点三十四分坐到快九点,终于到了徐州东站,然后乘坐公交车经过一个多小时,到了江苏师范大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住下来。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出门,在小摊上买了早点,去学校里找考场。她跟着指示牌走,很容易就找到了考场,这时候还不到七点,离考试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通往考场区的大铁门还没开,她就站在外头,一边吃早餐一边浏览墙上的海报栏。考生们陆续来了,她悄悄留意着,都是些小年轻,还有几个人父母也跟来了。
快八点时,有人过来开了铁门,让考生都进去、家长留在外面。她跟着开门的人第一个跨进门里。然后在一个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的人的引领下进到一个会议室里。考生们就在那里面坐着等,有人拿出复习资料接着复习,有人双手交叉闭目养神,有人意态悠闲地在会议室里转着看。她翻出记事本复习专门记在里面的五十来个总也记不住的单词复习起来。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喊他们站到门口,一名中年女性给她们讲了考试流程和考试禁忌,然后让他们把包存了,只带准考证和身份证,去xx教室核对个人信息。有些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考了,走起流程来轻车熟路,她循着上一次考试的记忆,一项项进行得很顺利。
轮到她校验身份时,她将身份证和准考证递上去。核准信息的是个老头子,带着一副老花镜,将她的身份证撤到身前老远的地方,先看身份证再转脸看她,如此几次,老头子将证件交还给她,开口道:
“出国读博啊?”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道:“嗯。”
“打算去哪个国家?”
“美国。”
“哎吆,美国科研水平厉害,小姑娘不错,好好加油!”
“谢谢。”
她接过身份证转身往外走,看到排队的小年轻都在满眼敬佩地看着她。她越发心虚,不敢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目光交接,匆匆走出了教室。
如果去年申请出国读博时再用力一点,不,如果当时想尽所有办法去争取,会不会现在她已经站在美国的土地上了?去年,一个人闷头做这做那,煎熬的感觉将她的努力割得七零八散的;如果,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也不忧虑多疑……
“嗨,你好!”
她转过脸,面前站着一个笑眯眯的小女生,约摸二十出头的样子。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头疼地想:还是没躲过去啊!
“嗨!”
“学姐,我刚才听说您要去美国读博,好厉害啊!”
“你年龄这么小就考gre了,也很厉害。”
小女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大四出国,现在考完全是为了积累经验,很水的。”
她看着面前水嫩嫩的女孩子,联想起曾经处于这个年纪上的自己。
上课、吃饭、睡觉、坐上k52路公交车在她此前从未见过的这样大的一座城市里“探险”……懵懵懂懂地度过了大一大二的青涩时光。忽然有一天,周围的人都在谈论找实习、考研和出国,她猛然清醒,想了一夜,决定自己也要读研。开始考虑要读研,仓皇拼凑出一套复习资料来,然后日复一日地跟着大部队占座、复习。这时候班里那些城市里来的孩子,要么在准备出国,天天讨论着什么绩点、雅思、托福、gre这些她当时连听都没听过的东西;要么在忙着实习,什么房地产、银行、证券、咨询公司,各种高大上的公司已经牢靠地成为简历上炫目的加分项。她呢,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本专业的研究生,遇到了好导师、好师姐,只不过研究方向是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不得不从头来再、埋头恶补。然后呢?专业里的师兄师姐们工作都找在银行、证券、咨询公司、房地产公司、通讯公司。在这些热门选项里,她瞄准了管理咨询这一行。你是男生么?显然不是;家庭情况?个人素质?实习经历?这些指标上,她没有一样冒尖。宣讲礼堂里好几百号人,大家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人家凭什么放着那些活泼大方、才艺出众、人际交往能力强、实习经历过硬的人不要,偏偏挑中你?你说你喜欢管理咨询这一行,为什么喜欢?你自己说——你当时对面试官说“可以为我提供一个不断钻研、不断进步的平台,从一大堆数据里找到问题并找到解决方案,感觉很有趣”,你说的这些有多少说服力?工作,辞职。干什么呢?接着读博吧,以前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一件事。这才开始考雅思、gre,距离当年那些城市里的同学们讨论托福刷分过了七年多!冰山消融才会露出狰狞的岩石、湖水干涸才会露出狰狞的河床,差距总会以一种简单粗暴且触目惊心的方式陡然显现,在你当年的同伴们好多年前就已经做过这种事情的时候。许多许多个夜晚,她辗转反侧的时候,想到从前,想到当下,身心俱疲到无法入睡。为什么一个人的思想可以陷于某个问题停滞不前!时间不会停,生活不会停,别人的脚步更不会停。她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因为迷茫的前途而忧心忡忡、夜夜难眠,她只是觉得当夜晚来临,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当年的她自卑、胆怯而无知,像只刚出壳的小鸭子似的懵懵懂懂地、毫无知觉地模仿行事,还觉得自己是在探索世界、追求自我。
“学姐?”
“不好意思哈,你刚才说什么,没太听清。”
“我是在问您申请了哪些学校。”
她简单说了去年申请过的学校里排名比较靠前的几所。小女生一脸崇拜:“哇,学姐好厉害!我听人家说美国学校招博士要求很苛刻的。学姐,你申请的这些学校对博士都有什么要求呢?”
她的回复只有三言两语,同时想:一会儿她准保会提出考完试之后加自己微信,到那时候就不好推脱了,当即委婉地表示想再复习下。小女生很聪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了声“学姐加油”,转身走去,和别人聊了起来。她松了一口气,走到靠近角落的窗子那儿,假装背单词,直到监考人员宣布进场,才放下戒备。
因为有了上次考试的经验,准备得也比上次好许多,题目答得还算轻松,不知不觉上半场考试快结束了。她将答案通览一遍,确定没有漏填之后又将几道拿不准的题目快速审了一遍,然后点击了交卷选项。她在心里默默计数:1、2、3——327分!心中喜悦暴涨,在监考人员刚说完“交完卷子的同学可以去隔壁教室休息一下”,她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镇定”地走了出去。
“老师,刚才考试太紧张,能在教室后面走走么?”
“可以啊。”
于是她就低着头在休息室后面往返走动,面带微笑、心中狂喜,长久压在心头的重量都不在了,真好!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如果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她一定会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她机械地走过来折回去,沉浸在一个人的喜悦里。要是再多考3分就更好了!她知道自己是在哪几道题上失的分,每道题的五个选项里有好几个单词意思拿不准,能不失分么!哎,叫你平时总想些有的没的,占了那么多时间!她在心里批评自己。这一刻,她真真切切地埋怨自己没好好利用时间,也真真切切地告诫自己:往后,再努力,就要尽力!
“学姐好!学姐考了多少分啊?”
“327.”
“哇塞,327啊,这么高啊!”小女生夸张的叫声惹得坐在教室前面的考生一齐往她们这边看。
她心里很高兴,但是她是大龄老学姐,不能在一群小孩子面前表现得太得意。她脸上是一副尴尬的表情:“这个分数好好复习都可以考出来的。”
“哪有啊,我们班里那个大学霸考了三次才考了325。学姐考过几次啊?”
“这是第二次。”
“哇塞!学姐平时是怎么复习的?”
小女生说着凑近一步,一脸虚心好学的样子。
但这却教她被喜悦蒙蔽了的头脑清醒过来,她毕竟不是要去美国读博的学姐。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道:“认真背单词、做练习,坚持下来就好。不好意思哈,我要去考场了。”
与第一部分客观题相比,第二部分写作仍然做得不算顺利。上次就是这样,上次她磕磕绊绊地敲完第一篇作文之后,只剩五分钟就到交卷时间了,第二部分甚至没来得及写完。尽管有上次的教训在,这次备考过程中她仍然没系统连贯地练习写作,考前一周才开始每日模拟写作。她绷紧神经,好歹在交卷前把作文写完了。
交卷之后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出了考场立马取了包离开了那座教学楼。她相信,她走得稍微晚一点,那个小女生一定会找到她并要她的微信的。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很长一段路之后,她身心放松下来,心思回到考试上,心情一半喜悦、一半遗憾:喜悦,自然是因为客观题考得不错;遗憾么,单词没有背好、作文没有练好,过去的几个月她浪费了太多时间!一个人做一件事能不能成,排除运气之类的意外因素,他在做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七八分数了,因为她对自己为那事付出了多少努力最清楚不过了。
她往公交站台上走,接到了妹妹的短信息:
——大姐,生日快乐!今天出去买点好吃的吃,再给自己买个蛋糕。
她“切”地一声,心道:什么啊!我生日还有几天呢!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没资格嫌妹妹记不住她生日,因为她也记不住她的。
在公交站台等车时,有两个拎着考试袋的男孩子过来了,兴奋地讨论着关于考试的事。如果我现在是他们这个年龄该多好——她想,遗憾地、惆怅地想——那样,她就可以大着胆子、放开手脚去选择、去争取,凭借这个分数,不,还可以更好,她会有大把的时间心无旁骛地努力,使劲儿背单词、拼命练作文,考到330!考到340!专心科研、多发论文……她感到浑身充满干劲儿!
此前的自己,多像只又笨又弱的小苍蝇啊!那么容易就被各种情绪捕获了,被缠绕、被吞噬。情绪也流露得太容易,容易得好像一颗弹珠会随时随地弹出来。这一年,你情绪变化多端,好像在荒野里穿行,一路走来,形容狼狈,沾了一腿苍耳。
与无数个被茫然困顿长久包围的人一样,她也走到了某个节点,人生之路中普通、特殊而又残忍的某一阶段,突然开始真正审视自我,审视此前的全部生活,无一例外地,发现曾前的行为模式就像一条布满漏洞的流浪汉的破床单,并在上面发现了巨大的漏洞,让她痛苦、震惊、开始真正做某方面的修补——至少她自己觉得那漏洞该修补并为此“痛改前非”。
时不我待!
不!你错了!她对自己说。当你处于身边这两个男孩子的年龄时,你阅历粗浅,根本就不清楚努力的方向;或者就算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但是你因为缺少亲身经历、得不到深刻教训,也决不会像此刻设想的那样努力!
不妨试一试——
“不好意思,同学,请问你们gre复习了多久啊?感觉考试之前准备得怎么样?”
两个男孩子彼此对望着笑起来,其中一个小平头指着头发稍微长一些的说:“他准备得比我好。”
被指的男孩子连连摆手;“我们俩这次都是过来打酱油的。听说学姐考了327呢!大神啊!”
她尴尬地笑了笑,道:“你们好好复习也可以的。”
两个男孩子嬉笑着互相推了一把,小平头对长头发说:“听见没?学姐说了,下次好好复习!”
“你也是!”
她知道,他们还在那种年纪上,那种以天赋为荣、对努力不以为意的年纪。
“你们现在还年轻,时间多、机会多,真得好好利用!不然之后可能会后悔。”
两个男生笑着连连点头。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走到一边去。她知道,她的话,他们不会在意,或者不会在意多久——年轻人么,总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有许多机会允许他们错过。她当年就是这个样子:面对本该全力投入的事情,一边不断向惰性妥协、一边对于获得积极的结果抱着侥幸心理;每遇到一个坎就觉得心里没底气、每迈过一个坎就觉得自己运气好,带着这种状态走到现在。
“那还是八十年代的时候啊,我第一次去北京,现在的朝阳区旁边都还是荒地,哪有现在这么多楼房!我从火车站里一出来,就有两个男的朝我走过来,我一下子想起来我家大哥跟我说的话,那些人很多都是托,专门骗外地人到黑沙场做苦力,一天就给两块钱,天天啃馒头……”附近的乘客很快就像向日葵追随太阳那样全将脸朝向同一个中心,也就是正说的滔滔不绝的中年男子。在绿皮火车上,很容易看见这样一幕:同排的乘客扭着脸、对面的乘客扭身半坐或者直接反身跪在座位上,听某个来自遥远之地的陌生人的讲述听到入迷。“我本来想坐飞机的,结果飞机票卖完了;又想坐高铁,光剩站票了……”阳光穿过车窗将一个滔滔不绝的中年男子那张饱满的脸照得熏红熏红的,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他被众人围在中心,越讲越兴奋,唾沫星子在阳光下明闪闪地四处飞溅。
她隔着一排座位坐在那人斜对面,脑中想着公交站台上的那两个男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说者全情投入、听者如痴如醉,脑中忽而极突兀地怔了一下,霎时河冰大开、春风吹来——像你们这些人哪里知道事情真正的深浅呢?你们被封闭在象牙塔里,以为自己在学习、在思考、在经历,其实呢,日子过得跟玩儿似的!哪里有过真正堪称磨炼、考验真心的经历?接着你们走上社会,仍然以在学校里的感觉衡量在社会上的感觉!未经磨炼的肉体与心智,甚至经不起社会上最普通的一些考验!多么脆弱的个体,却在妄议机会、理想与人生!真是可笑啊!她忽然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机会从来只属于现在!只属于现在这个放下包袱、丢开顾虑的她,而不是过去那个被各种隐秘牢牢桎梏、将机会当成抉择的痛苦的那个她!她现在是有机会的呀!现在才有机会呀!明明是那样浅显、那样简单的问题!明明是许多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明白的问题呀!她却耗费了这么多的年轻时光!天哪!
她又伤心又开心,情绪层层叠叠,哈哈哈哈——她瞧见斜对面那堆人突然全把脸扭过来对准她,所有人的嘴巴都或大或小地张开着,大讲特讲的那个人嘴巴更是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多人脸上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有人脸上神情由愤怒变为惊讶、惊讶变为同情——怎么回事?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伸到眼前一看,满满一手的水。怎么哭了,她想,感觉自己机械地站起来,开始鞠躬道歉:“不好意思,打扰了”、“不好意思,打扰了”、“不好意思,打扰了”……天哪,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呐,你竟然敢!声音忽而哽咽了,泪如雨下。
邻座的人扯着她的衣服将她拉坐下来,关切地问道:“没事吧,小姑娘!”
她露出一个自以为灿烂的笑容,感激道:“没事,谢谢您……”可是,再也忍不住了,身子紧紧地贴在车窗上,闭着眼睛,任泪水肆意横流。
“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她睁开泪水迷蒙的双眼,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变得含混不清:“不是,不是难过,是高兴。”说完,闭上眼睛接着流眼泪,心想,这些人坐了这么多次火车大概没遇过像她这么奇怪的人吧!那个红脸蛋的中年人一定会将她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的吧!
耳边叹道:“哎!现在的年轻人压力太大了!”
她倚在地铁门口处的玻璃隔板那里,悄悄地将整个车厢里能看到的人的面孔都看了一遍,除了几个正和别人聊天的之外几乎所有的人——看手机的、发呆的、摆弄手中物件的、像她一样也在四处看的——都面无表情,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不做表情时的表情看上去并非中性的,而是偏向心情不好时做出来的表情:严肃、凝重、凌厉,就像在寒风之中冻了一整个冬天。现在她仍然处于喜悦的心情里,就像身处明媚的春光中,她的笑容像招牌那样挂在脸上,好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件好事情刚刚发生在她身上了似的。其实,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好心情能够感染到其他人,不是说笑可以传染的么?快乐的人和不快乐的人(这里说的不快乐并非指“快乐”的反义词,而是指“在某一时刻没有感到快乐”)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好想冲上去告诉每一个人,“不要愁眉苦脸,不要灰心丧气,更不要沉迷过去,抓住现在的机会、抓住现在的时间,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但是她不敢。她现在眼睛肿得像桃子,一场考试下来整个人很疲惫,如果她那样做,一定会有人骂她“神经病”、认为她不正常。
海宁路上车辆呼啸,非机动车道上自行车和电瓶车接连驶过。水果店里那个最白净的小伙子蹲在入口处飞快地按手机,旁边的特价水果摊子上一个老太太在挑选苹果;实验幼儿园里探出来的石榴树上,所有的石榴都不见了,不知是被人摘走了、还是自己脱落了——从红花似火到青果初挂再到果子成熟,似乎就是几天之间的事。
她一回到小房间就赶紧给父亲去了电话,电话没打通,父亲可能在干活;她打给妈妈,虽然妈妈对她那些考试啊、学习啊之类的事情不太懂,但她就是想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还想借此机会道个歉。电话一连响了好几声才接通,她听到了刺耳的电锯声。
她心里有些别扭,故意用埋怨的口吻道:“干啥么的,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母亲:“杀树的。”
她惊道:‘杀什么树?’
母亲:“不就俺和你小婶家门口那几棵杨树么。西边大路上来杀树的了,我就叫他顺带来杀了。”
她激动道:“杀什么的吭!夏天不遮太阳了呀?”
那些树是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种的,那时冬天刚过去不久,父亲从集市上买回一捆鼓着芽包的小树苗,上午挖树坑,下午种树苗,她家门前四五棵、爷爷家门前四五棵,浇水、施肥,春夏秋冬长过来,渐渐地就能遮阴了;渐渐地长成大树,每到夏天,浓阴蔽日,供他们在树底下乘凉、吃饭、嬉戏玩耍,谈天说地……一晃二十多年了。
“不杀不行么?”
“我也不舍得哦,不杀真不行喽。人杀树人说再等两年杨树得很贱(苏北方言,意为便宜)了,趁现在还能买点钱,赶紧杀了。再说了,树都盖屋顶上了,夏天刮台风时刮倒了就毁了。春天杨树花太多,夏天还有枝辣子。杀了吧。杀了好种旁的树。”
“长那些年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你爸爸也不叫杀,可是现在不杀早晚都得杀,杀就杀了,莫伤心。”
她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压住情绪:“不能留一两棵么。”
“还留做什么,不留了。”
先是老杨树和木瓜树、再是小槐树、后来是春娇家老屋门口的泡桐树……现在轮到父亲种的杨树。人一个一个地没了,树也一一棵一棵地消失。
“杀吧,杀吧!”
反正到最后什么都会变,连她自己都在变。
她紧着嗓子咽了一口唾沫,有意换上一副清扬明快的声音:“老妈,我今天英语考试,考了327分。”
“高啊还是低啊?”
“当然高了,低的话我还有脸告诉你么?”
“奥,那这个考试能干什么呀?俺也不懂。”
“能干的事很多了,需要英语的时候基本都管用。”
“哎吆,那是好哦,”母亲说着,方言改成普通话,音调也高了,声音里充满爽朗的喜悦,怪里怪气的:“祝俺大闺女生日快乐!”
“啊!我生日?不对吧!我生日阳历不是十一月二十三号么?还有两天才到呢。”她想到妹妹的消息,心想有可能真是自己记错了。
“哪里啊,按阴历算十月初六,就是今天。”
“奥,我是按照我出生那年的阳历来的。”
“家里都按当年阴历算。你妹妹今早还专门打电话来跟我说,说今天是她大姐生日哦,叫我给你打个电话祝福一下。我这两天在南庄帮你小小姨家干活都忙忘了。”
“妹妹。”她喃喃自语,心里涌起浓浓的愧疚,可是又忽然别扭起来,转移了话题:“我刚才给爸爸打电话没人接。估计是没带手机。”
“是的呗,他单好办那种事。你说带个手机还能耽误你干活啦?俺也落不着给你过生日了,晚上出去自己买点好的吃。”
她:“嗯。”
“三十咯,成大人咯!”
她冷笑了一声:“婚姻不成,事业不行,一事无成,算什么大人。”
母亲连忙道:“你得慢慢来,莫着急。你今晚不用上班了?”
她电话打得太仓促,没有提前预想妈妈可能问的问题,自然也就没有备用答案。她顿了一下,道:“这周我不是要去扬州靠考英语么,提前跟老板请假了。”
“你老板同意你请假考试啊?”
“嗯。”
“那你老板人不孬哦。”
“嗯。”
“一阵出去买点好吃的。”
“嗯。”
挂了电话,她反复念叨着“妹妹”两个字,暖意逐渐涌上心头,翻开手机通讯录,翻了几遍,发现自己竟然没存妹妹的号码。之前总是妹妹给她打电话,她心安理得地接起来,通完话、挂电话。
——妹妹,你手机号多少?我不是换新手机么,一直忘了存。
妹妹发来手机号,她拨通妹妹电话。
“时间长没和你说话了,想给你打个电话。”其实她根本不用解释的,她以前从不解释。
“你不忙了啊?”
“嗯,将考完试,不忙。小源源还没放学啊?”
“快了,我正要去接他。你不知道,他现在很调皮了,很不好带了。”
“小孩都那样,耐心点。你现在在妈妈家还是在自己家?”
“在妈妈家。我现在不在汪于上班么,源源他爷爷奶奶出去干活了,我叫俺妈帮看着的。这两天俺小姨家不盖屋么,俺妈在那帮干小工子的,落不着看,我就向厂子领导请几天假。”
“奥。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去接他吧,别耽误了。”
“那行。”
“你先挂了吧。”
她等妹妹先挂了电话。叹了一口气,打开微信朋友圈——每次打开朋友圈,她都能看到全世界:美食的、旅游、商业、亲情、爱情……她知道,如果她将考试结果晒出来,得到的点赞数甚至能超过过去半年得到的总和,当然还会有一长串的问候:为什么考gre呀?要出国啊?现在在哪里啊?在做什么工作啊?有对象了没?……这一天也将会是这半年以来难得热闹的一天。不过是考了一个试,有必要开心成这样么?如果她晒出这贫瘠的成果,人们将会更清楚地看出她的浅薄。她将已经敲出的一段字全删了,手机丢在桌上,打开电脑,开始在文档里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