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思索、看书、间歇性的小郁闷和小快乐——真不害臊,她这种人,居然还有脸快乐!连她觉得可能棘手的小陈同学都很配合,没有想象中漫长、也没有想象中煎熬,暑假就这样悄悄地接近了尾声,令她讨厌的夏天总算过去了。秋天来临,暑热渐消,朋友圈里,人们就像蒲公英的种籽似的,一下子被乍起的秋风吹散到全世界了,到处是站在绮丽风景前笑面如花的人的照片。王婷上完暑期课程之后又回家了,几天之后,就在朋友圈里晒出和父母去云南游玩的照片;掘路机——可能是这个名字吧,她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到底叫什么,主机长得跟挖掘机似的,只不过作业臂端部连接的不是钢爪而是一截长钻头——都开去远处作业了;随着约定的摊牌时间的到来,阮真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一日比一日紧张。
“你不是已经和他关系缓和了么?怎么还紧张?”
“万一他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我不知道……”
她也加紧调整状态:敷面膜、调节饮食、运动、早睡早起。自从去年佳凌婚礼之之后在火车站作别,她和袁华已经两年多没见面了,这两年里,袁华健身修容、加薪买房,方方面面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呢?她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可喜的变化。她不想让袁华为自己担忧,尤其不想从她眼中看到她对她的小心翼翼。平静之中带着一丝焦躁、夜深难眠之时感到煎熬,在这样的情绪的主导下,她静静等待着暑假和夏天的结束,默默地期盼着一个凉爽明媚的秋天,一个人生开始走出昏暗的秋天。
八月二十七号,上午9:21。看过时间,将手机丢在一边,满足得发出惬意的哼声,继续闭目享受酣眠之后懵懂放松的感觉。这是暑假课程完全结束之后的第一天。昨夜十点钟刚过,她上完了暑期最后一节课,立马换衣、洗漱,克制着想看一部热映的电视剧的冲动,看了一会儿书,在十一点之前熄灯入睡;她心无忧虑,感觉自己会睡个好觉,果然连冥想都没用,她听着凿路机在东南方向“突突突”响个不停,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父亲开着他那辆“四不像”(苏北方言,指一种介于拖拉机与四轮车之间的车辆)的样子:他那辆车啊,已经开了十多年了,身上该掉的累赘都掉干净了,是一辆简单利索的铁家伙;秋忙时节,父亲开着他的铁家伙,迎着朝阳的清辉,面对屏风似的东山,在出村的水泥路上“突突突”地一跳一弹着往前跑……很快便睡着了。
现在她沉醉在酣眠的余韵里,心满意足,逐渐从呼啸的车声里听出了一种细弱的声音:嘎嘎咕咕,嘎嘎咕咕……每到春深时节,南风吹送的午后,杨絮漫天飞扬犹如大雪,新叶初绽的树丛深处便会传出这种意蕴悠长的啼鸣。这是家乡的鸟鸣啊!她惊喜地咬紧嘴唇,听得更仔细、更投入,然而那鸣音却如晚风拂散了的炊烟,飘飘遥遥地,渐渐地分辨不清了,只剩“嘎嘎咕咕”的韵律在耳畔重叠,不知是真实的声音,还是先前的鸟鸣在耳膜上留下的残音——有一天,也就在这几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清晰地捕捉声音了:人声、车声、机械声、虫鸟鸣叫、风声雨声、树叶摇动……各种声音,落在她的耳朵里都如巨流轰鸣——声音粗贯,无法听清细节。她在枕上等了一会儿,不见声音复起,不由睁开了眼,盯着有些泛黄的天花板;良久,缓过神来,转头见室内光线明澈如水,物体静置出一种异世的陌生感。是了,立秋过去两天了,阳光和空气也是秋天的模样了,秋天真的来了!一股令人心痒的喜悦感油然而生,她感到满足,感到甜蜜。她弓起上身,从高高一摞枕边书里抽出王尔德的《自深深处》。
六年前,在那个阴云密布的夏日、在那间芭蕉环绕的幽暗教室,十来个学生正在埋头做《敕勒歌》的汉译英练习,各个译得眉头紧锁、抓耳挠腮。她译到无话可说了,抬头瞧见坐在讲台边的女老师手里捧着一本紫色封皮的书,沉静肃穆地读到忘情。她伸长脖子、眯起眼睛,看清了封皮边沿处印着的两列黑字,一列是两个简洁的拉丁语系单词,另一列是四个潇洒的行楷汉字:自深深处。她被女老师读书的样子打动了,心想那本书一定很美,不由心里发痒;刚一下课便直奔图书馆,借了一本和女老师看的那本一模一样的书;读了两天,只觉得满纸牢骚哀怨,实在不合她的胃口,又将书还了回去。其时,她还是个真正的学生妹,很少有一个人躺在床上彻夜反思、辗转煎熬的经历,《自深深处》这种书如何能真正看进去呢?四年过去了,她已经能够耐着性子细细咀嚼书中情感,倚在床头,沉醉而克制地一直看到十点多。车流深深处传来鸟鸣;夜色深深处人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心底深深处镌刻真正的自己。她知道,要走出来——也一定有那一天,不惧将内心最感鄙薄的隐秘说出来。
看完了书,一日照常:下楼买早饭、敲字、背单词、弹琴、吃中餐、复习公务员考试、吃晚饭、复习公务员考试。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下雨了。她想起不久前在课堂上和小女生小宁的对话:
“老师,你们那边下雨了么?”
“下了,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声音了。你们南方真好啊,我们这边都好几个月没下雨了。”
她看着视频框里清秀的小丫头,想起她是山西的,脑中浮现出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的画面,问道:“你喜欢下雨天?”
“嗯,喜欢。我喜欢不打伞在雨里走,雨滴在脸上很舒服,就像,怎么说呢,就像羽毛蹭在脸上。”
在南京这座城市的夏天初秋里,大部分时候雨掉到脸上绝不是羽毛掉到脸上的感觉;这座城市的夏雨、初秋的雨一般下得很大,雨点坠下来就像一只小锤子锤在脸上,骨头也被敲得火龙龙。这不是能让人生出弃伞而行的想法的雨,而是会让人远远躲开的雨。此刻她被小宁那句“就像羽毛蹭在脸上”撩得心底发痒,脚底也痒痒了,好吧,那就出去走走,感受一下,雨敲头皮就像挑西瓜的人将食指关节弹叩在瓜皮上。
第一颗雨点是砸在头顶上的,发出了“咚”的一声,然后又一颗、再一颗……她听着雨点敲击在头上、脸上、身上,不论哪处,都不是羽毛碰触的感觉。意犹未尽,却已行至巷口。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她不得不抖开伞撑在头顶,圆形的影子在脚下绽开。路灯。光明。有光明人就不会觉得太孤单。她在伞下扬起脸,看见昏黄的灯光之中雨下得绵密而虚幻——从这种场景、这种角度看,下雨与下雪在形态上是极其类似的,都有种洋洋洒洒、银丝掉落的感觉。那个雪夜,她戴着一定酒红色的呢子礼帽、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背上还是她那只绿色双肩包,从暖气充足的图书馆里出来,行走在冰凉而寂静的校园;那时已经很晚了,加上下雪,路上没有几个人。她停在一盏路灯下,仰头看见灯光里下雪的样子,大约就是这夜灯下仰头看雨的样子。初次仰头看见路灯下的落雪,她感到很新奇,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那盏路灯下留下了一张自拍——真是奇怪啊,人一辈子做过那么多事、历经了那么多瞬息,偏偏就是那些无关紧要的、而非另外一些重要得多的画面和时刻,像岩画一样牢牢地镌刻在记忆里。
服装店关门了,眼镜店关门了,包子铺的卷帘门拉下来、将原本摆放食物的门洞遮得严严实实。雨与夜几乎将整条街的灯光灭完了,只有石锅坊还亮着灯,角落里对坐着两个年轻男女,餐馆的中年女服务员坐在柜台里玩手机。这样的天气、这个时间,不禁开始联想那两名年轻食客背后的故事;一张脸只是一张脸,一具躯体只是一具躯体,但是一张脸背后、一具躯体里面可以装太多东西了,不能只当收纳盒使用——她胡乱想着,经过几家门窗紧闭的店铺,拐到上海路上,和雨水一起顺势向下;停在十字路口,隔着雨幕和马路对面的交通信号灯上的红色小人面对面。如果现在是白天,身边会有一群人和她一样等着过马路;如果不下雨,也能遇到同行人。一场夜雨下下来,在这里等待的只有她自己。信号灯上小人又红变绿,甩手甩脚地动起来了,她也开始那样走。一辆电瓶车嗖地一下从她面前窜过去,将一串泥水溅到她的裤腿、衣角上。她瞧着衣服上的污点,心生不快,抬头瞪那始作俑者,然而对方已经模糊在雨幕夜色之中。原本就想淋雨,何必怪别人溅湿衣裤呢?她想。又想起曾经的自己可是在大雨浇透的黄泥地里奔跑、在深陷池塘淤泥、在土里打滚的人。这点污渍算什么呢?狼狈。心中冒出这两个字。狼狈意味着羞耻、尴尬,意味着自尊被人践踏。自尊,她轻轻念叨着,知道刚才被人溅上泥点的那个自己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衣服脏了或者被人弄脏了,而是衣服上带着污渍让自己看上去很狼狈。自尊真不是个好东西啊!不,自尊是个好东西,自尊在一个人的价值就在,有价值就不能随意被轻贱。是不是?
可是二毛子啊!他住在弟弟那里,不工作、不赚钱,不结婚、不恋爱——他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嫌弃他么?他的自尊是什么样的呢?二毛子,活得就像……村里的年轻人都怎么了!
脑中幽灵似的浮现出一个书名: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海边礁石、灯塔、监狱、意象不明的女人、蜘蛛网……如果在雨夜,一个人无家可归。如果在这样的雨夜,一个人无家可归,要么在雨中行走,被雨水浇透、被凉气浸透;要么找一处什么地方——24小时营业的店铺、带棚廊檐、废弃屋舍——勉强容身。他蜷缩在勉强容身的他人之所,或卑微、或畏怯、或麻木——用这样的眼神望进夜幕大雨,眼巴巴地看着,一树树高楼里那么多窗户映着橘黄或者洁白的灯光,显得遥远而温馨——他心里会想些什么呢?更多地想起以前、当下还是以后?他会责备自己还是别人、还是谁也不责备?让他得以安睡、甚至比他如今仰视着的高楼里的那些人睡眠好到十倍百倍的原因是什么、是疲劳、麻木、还是只是纯粹的思虑单一?
身后忽而出现清晰的脚步声。她心中一紧,当即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变急。这时她真正感到害怕了,一面走到飞起,一面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出门呢?为什么非得走这条路?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她开始感到无助、甚至生出了一丝绝望。就在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一只胳膊拽住的时候,忽然看到了路边那家24小时便利店的绿招牌。一颗心顿时狂跳不已,她又惊又喜,撒腿就跑,疾风将她的伞掀翻过去,密集的雨点迎面扑来,可是她顾不了许多,只知道跑,一口气跑到便利店,拉开门钻进去,站在货架间喘粗气。
年轻的男店员走过来,关切地询问道:“美女,需要帮助么?”
“没事没事,我买东西。”她连连摆手,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件什么东西。
男店员:“好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喊我就好。”
“好的,谢谢。”
等男店员走开了,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扭头看向外面——外面,便利店的玻璃门前,站着一个体型略显壮实的年轻男子,正紧紧地盯着她。不是别人,却是他。她怔了一下,突然感到无比愤怒。他发现她在看她,转身默默走开;她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追出去,一手扯住他后背上的衣服,怒道:“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你不知道你这样会吓死人的么?”
被自己揪成一团的布料在手中扭转,她松了手,看他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里含着隐隐的悲伤。她看他的眼神却要喷出火来。在此之前她从未在他面前失态,然而今夜,拜他所赐,她狼狈地像惊弓之鸟、像丧家之犬。她感到屈辱、感到被人愚弄,怒火烧去了她在他面前一贯维持的温柔良善的伪装。但那有什么呢?她就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强、没有内涵的人!那又如何!
他伸手过来,她闪身避开。
他眼神一暗,喃喃道:“你往里面站站,淋着雨了。”
她冷笑:“因为你,我全身都被淋透了,还会在意这点雨?”
他扭头,她也跟着扭头,瞧见那个男店员在看他们。
“没事吧,美女?”隔着玻璃门,男店员大声问道。
“没事,认识的人。”她回道。
他:“我送你回家吧。”
她:“你凭什么啊?”
他:“你莫生气。我真不是有意的。”
她“哼”了一声。
他:“我原本在你家附近,想着如果你下楼,能看你一眼。看你一个人走出来,大晚上的,还下雨,我也不放心,又怕你发现,只好悄悄跟在你后面。刚才往这边走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的鬼鬼祟祟的,我……”
原来她误会他了。心里生出愧疚。转念,心虚又占了上风,她还是恼,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楼下的?”
他:“六点多。”
她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愧疚:“我都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的了,你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说着提步走开,一边走一边整理手中雨伞。雨伞还未整理好,头顶已有遮挡,她扭头,看到他撑伞走在她身后,大半个身子撂在雨里。她的心到底软了下来,有意漏了一步,与他并肩。
“你这是何必呢?”
他看着她不说话。她只好继续走。两个人沉默地走在空旷的雨夜里,走过她适才走过的树影丛丛的坡道,立在路口等红路灯。
“你还记得么,四月份咱们从师大出来,过马路的时候你说你不喜欢过马路。”
她不记得了。从四月份到现在过了那么久,她说了那么多话,怎么可能记得。他可能早就知道她不会记得,没给她应答的时间:“你说过马路的时候最尴尬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走在路上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她“嗯”地应了一声,不由去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正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只手上五根指头被另一只攥在手中。
他:“要是两个人一起过马路,有说有笑的,就不会尴尬了,”而后,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要不,我们试试呢?”
她低着头没说话。
“你一个人生活我不放心。跟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了!”
水渍顺着脸颊流下来,她没有应答。他欲言又止。两个人沉默着一直走,拐过实验幼儿园淡黄色的围墙,她抬起头,看到巷口那盏细长的路灯下,雨丝在月白色的灯光里细密地连成一片——去年,她来南京还没有多久,他曾拎着一大包东西站在那盏路灯下等她。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眼看着就要松口答应她;然而,她忍住了,强忍着,和他并肩走到路灯下。
“我——”
“我——”没想到他也在此时开口,电影桥段似的。
“你先说。”她说。
“好,我先说。”他望着她的眼睛。
“咱们在一起试试吧!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都老了,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吓醒了。我知道,这次错过了,真就是一辈子了!我舍不得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生啊!”
他殷切地盯紧她,脸上写满期待。路灯下的雨下得跟雪一样啊。他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她脑中轰然一声,看着他不断张合的嘴,什么都听不清。要和他试试么?他说和他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开心;他说我舍不得你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生;他说错过了真就是一辈子了。她感觉自己的心在痛,她知道他说的都真的,这次错过了一辈子再没有机会了,错过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或许还错过了一生的幸福。她多希望自己能痛痛快快答应他啊!多希望!然而她的心一边生生钝痛一边牢牢抗拒!最终,她听见自己呢喃说道: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她转身跑开,开了门,一头冲进门里;在白铁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到他站在门口,目光痴痴的、哀哀的。这一幕与半年前的记忆重合,悲伤细密如丝缠在心间,越走越难过……
阿梅曾经跟她说,她的好朋友阿英深深地伤害了一个很喜欢她的男孩子的心,阿英的母亲听女儿说了那件事,不禁咬牙切齿:“要是有女的敢这样对俺儿子,我非拿刀把她杀了不行!”阿英母亲她也知道,是个又善良又幽默的女人,当然不会拿刀去杀人,实在是心疼那个被他女儿伤透了心的男孩子。那时,她听阿梅讲阿英和那男孩子的事,也心疼那个男孩子,并觉得阿英实在太傻,放着这样好的男孩子不好,还想要什么样的呢?没想到,现在她自己成了阿英。
说一句话多简单啊!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多难!她只说了几句话,就打碎了一个人费尽心思的争取,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呢?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冷酷的人!
“妈妈,我今天……”
母亲不是性格爽朗的阿英的母亲;母亲是一个总是小心揣摩儿女心思的敏感的母亲。母亲缓缓说道:“要俺说,那小孩也挺好的还!不过你既然不欢喜,那也没办法。莫再想了,越想越难受。”
她更难受了。
——今晚我狠心拒绝了一个好男孩。虽然我之前拒绝过他几次,但是他仍然对我特别宽容。你说我放着这样的好男人不要,还想要什么样的?我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这样用心?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明明都到这个年纪了,有个人肯对自己这么好该烧高香了,怎么就是一副死脑筋呢!
“未名陌生人”:你心里抗拒,那没办法的。不能说他对你好你就一定要接受吧!那我还天天买彩票呢,怎么不让我中500万!至于说什么,年龄都这么大了,这事那事该不该的,哎,我跟你讲,那是别人说的,你要真信了,你就是大傻帽!你得过你自己的生活啊!
——可是,以后可能都遇不到一个男孩子对我这么好了。
“未名陌生人”:谁说的?以后那么长呢?你遇到他才多久?亲爱的,我觉得吧,你呀,在意的不是他、也不是其他男孩子,而是你自己,你不相信自己能遇到好男孩。
“未名陌生人”:痛苦如长夜,快乐似萤火,什么时候都是这样。我得赶稿子了,你再想想。
痛苦如长夜,快乐似萤火
痛苦如长夜,快乐似萤火。
痛苦如长夜,快乐似萤火。
……
她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起身将窗子推开一缝,夜风霎时钻进来,吹得窗帘飒飒响,摊开在桌上的公务员考试辅导书也被翻起来。风撞在脸上,潮潮的,很凉,但是没有水星子,看来雨已经完全停住了。她沉沉吐出一口气,神思清醒,了无睡意,将窗帘抄在手中挽了一个结。夜幕上唯有几点淡星,万千楼宇同时陷落在漫无边际的城市夜色里,偶有几处窗明,依稀有人伏案的剪影。
是的,你不相信自己终将获得幸福,因为你太清楚了,你身上有那么多缺陷,这样的你不配得到幸福。长相不好、皮肤很差(甚至有早衰的症状)、家庭不能给你助力、性情惯于冷淡、情商不高、性格也不算好,活到现在,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都没有,简直是一无是处!还那么自以为是!太想掌控自己、太过理想化、思想太简单、太没有策略、太没有计划性!哪怕对自己的人生有一点点预期、一点点规划,都不该将洒脱当成借口散漫地打发人生、都不该是目前这种状态!你该像这些灯,在某些力量的操控下,有条不紊地或明或灭,而不是像被大风刮得满天乱飞的杨絮。你应该像一朵蒲公英的种子,以扎根繁衍为使命,给自己设定一方沃土,即便是一片荒凉之地,也是一个明确的目标,向着设定的地点努力地飞。彻夜明灯工作、按时上床入眠,这些事,你在做,但是放在心上了么?睡觉,不过是玩累了;通宵,不过是赶任务;带着怨气与不甘将事情做成令自己讨厌的样子,也将自己变成令自己讨厌的样子!只有痛苦的时候才知道反思。
不可否认,有些人天生自带目标感,带着目的做事对于他们就好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你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时常犹豫迷茫、徘徊不前,自尊心过强但是又冲劲儿不足。一些时候你陷在消极散漫的情绪里不自知;一些时候你发现自己处境危急却没有从危局中挣脱出来的动力;另一些时候,你对自己缺乏野心的天性恨的咬牙切齿;还有一些时候,你仿佛失去了对所有事物的欲望;当然,也有一些时候你会奋起,并狠狠努力一把,但是这种时候就像流星划过夜空,太少见了!缺乏目标感、缺乏计划性,你活得一阵懵懂一阵清醒。你的人生就像一头缰绳被你牢牢攥在手里的蒙眼驴,你以为不论如何,只要绳子抓在自己手里,驴子就会驮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可是你忘了,这头驴它妈的它是蒙着眼睛的,没有你的引导,它只会乱跑一气!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柔压太阳穴,可是没用,大脑依旧胀痛不堪,思绪丛出不穷。
你的生活不正是这样么?日日反思、日日总结,却仍然被动、依旧在陷落。你缺的是反思和总结么?当然不是!你缺的是行动!确定目标、制做计划,自律并行动。你既然知道这些,就该知道快乐是等不来的,幸福也等不来,爱情、事业、友情,哪一样都不是靠等待得来的,而是靠争取!你不能任自己沉溺在任性里,而应该主动走出去,推着你的人生向前走。可是你有这样做么?没有。你什么有益的事情都没做,只会整天愁眉苦脸、自我封闭。只有无谓的快乐和浅薄的悲伤。
你漫无目的,不知道要什么事业、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伴侣,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一生。然而你听之任之,沉浸在你的混沌里,像掉进水里的一根稻草似的随水漂流。
他要把他最赤诚的爱给你,可你不要;那样珍贵的东西都不要,你还说要找一个男孩子——谁还肯像他那样对你呢?
突然间,思绪一转,叉到另一个问题上:一个人为什么有魅力。
今夜之前,她不觉得他有魅力;然而今夜,在那盏路灯下,或者更早一点,他为她撑伞与她并肩而行,他在她眼中毫无疑问是有魅力的。如果换个情境,没有下大雨、没有黑夜、也没有她得知自己被人尾随时的恐惧,她还会像今夜这样失态么?她知道她不会。特殊的情境让一个人的魅力得以凸显。但是没有情境人就没有魅力了么?显然不是。即便没有情境的作用,有些人仍然比大多数人更有魅力。沉稳、内敛、隐忍、坚持,从不多说多做,然而偏偏让人觉得踏实可靠。这些难能可贵的品格让拥有它们的人魅力散发如同幽兰之香,神秘悠远,让人无法抗拒。你知道什么样的品质让人有魅力,那你为什么不朝那方面发展呢?就像影视剧里的主人公由路人甲到主角的进阶,你为什么不能像那样自我修炼、自我完善?现在你还差得远,即便在你自己的人生里,你也算不上一个主角!差得太远!
她思绪翻腾,心情一会儿跌落低谷,一会儿又斗志昂扬,眼看着黑夜中几点灯火陆续熄灭,困意终于上来了。看看时间,已将近凌晨五点钟。她关了灯,扶着木涨涨的脑袋爬上床。这日琐事纷纷,心绪几度变换及至失控,她就像一条水草,被平淡生活中的暗流裹挟着、冲击着,随波逐流,无法自控。生活把你淹没了,你得想办法站起来啊,不但想,还得做!你说你不爱他,为什么不去寻找那个让你甘愿倾心热爱的人?她想。神思逐渐飘散。
她梦到了阿梅和阿雪。这一对同龄的堂姐妹都做过她的初中同桌,初一初二是阿雪、初三是阿梅;和阿雪坐同桌时和阿梅不太熟、和阿梅做了同桌之后又和阿雪疏远了;初中毕业之后没几年,又和她们都疏远了——梅雪两姐妹仍然是热情外向的两姐妹,爱说爱笑,变的那个人是她,她变得敏感多疑、自卑内敛,小时候被人交相称赞的好口才也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见了老熟人常常口讷无言。她梦到阿梅和阿雪,似乎在一个像大染坊又像艺术长廊的地方,两姐妹都穿着精致的墨绿色绣花长裙,大步流星地在她跟前走,看上去既高贵又陌生,她还记得梦里面她盯着阿梅匀称光洁的小腿,叹气阿梅越来越年轻。她一直偷偷地跟在她们后面,听她们说话、听她们笑,不敢近前……似乎听了很久,听到阿梅说了一句话:“你班那个黑乎乎的男生人现在很来劲喽,成大老板了!和他老婆都移外国去了!”阿梅说得是谁啊?她还在想这个问题,眼前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堆人——这时候她好像躲到一副挂起来的待染的白布后面了——她悄悄辨认,发现他们都是她从前的同学——她逃走了,被什么绊了一下,大雨铺天盖地下下来。在第二个梦里,也可能是第三个、第四个,反正是阿梅阿雪之后的那个梦里。
她梦到了她自己,年轻美好,皮肤很白、肤质特别好,浑身上下充满女性的魅力。那个美好自己柔情款款地从梦境深处走来,所到之处,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慕。但她心志坚定,一边走得像朵摇曳生辉的白玉做的花,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动摇——到底为何坚定、又为何不动摇,她不知道,却知道有一个像太阳那样光明而明确的目标正在等着她,她要坚定地、明媚地、幸福地,在所有人充满艳羡的目光之中走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