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者:北山松      更新:2019-08-20 01:44      字数:14190

当她看到a.j.在书店门口发现被遗弃的小玛雅时,小房间外发出“碰”的一声,于是她的注意力暂时从书中抽离,带着一丝兴奋的意味,凝神等待着,听到一串清脆的铃铛声——是阮真,只有阮真房门的把手上才挂着铃铛。她快步走出房间,倚在阮真房间的门框上,和正在从行李箱里往外拾东西的阮真说话:

“回来了啊。”

她说出这几个字,有意避开“这么快就回来了”或者“为什么家里多待几天”这样的话,对于她们这个年纪,匆忙离家无非两种原因:无聊,无奈。

“嗯。在家待几天就有些无聊了。”

“回来好,回来我就有伴了。”

“婷婷还没回来啊?”

“昂。”

“她在家待多久?”

“不知道,我也没问她。估计不会太长吧,她不是说八月份还要带暑期课程么。你收拾吧,我回屋了哈。”

“晚上一起吃饭啊。”

“好啊。”

a.j遇到了小玛雅,接下来他会让她在自己家住几天,同时协助那个新来的负责领养事务机构的女工作人员尽量让小小女孩被一个好人家收养;再然后,他将会因为无法漠视那小天使一样可爱的小东西可能落入一个道貌岸然者的家庭遭遇潜在的可怕对待而做出一个决定,一个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看来荒唐的决定:以一个新近丧偶、经济状况不太好且给人印象冷漠自私的中年鳏夫的身份收养那个小女孩。想到二人日后相处种种,她心里好一阵子激动,恨不得立刻读到那里。她在读一本已经知道情节的书,并且读得兴致盎然。

“干嘛呢?电话也不接?”

“啊,我看书呢,设了静音,把电话忘到一边去了。”

“你这个小迷糊,毕业这么久了还没变啊。”

“哪里没变啊,变了好多。”

“哪里变了?”

“好多呢,等咱们一块出去玩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哎吆吆,搞得这么神秘啊!对了,想好要去哪里了么?”

“你发的攻略我都看了,我自己也搜了一些地方,还是拿不定主意。像青海、西藏、云南啥的太远了,一去就要好多天啊。”

“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嘛,好不容易出去玩一会,不得走得远远的、玩得尽兴一点啊。”

“你最想去哪儿?”

“云南,这个季节,景色漂亮,还能避暑。”

“奥,云南啊,我也想去。”

“那要不咱们就定下去云南?”

“暂定啊,我怕我抽不出那么长时间。”

“你这么忙啊?”

“时间零碎,不像你可以调休啊。”

“好吧。先不说这个吧,最近有没有时间过来苏州玩啊?”

“你打电话不会就是为了邀请我去你那玩吧。”她打趣道。

“是啊。不然呢。”

“奥?为啥突然这么殷勤了?孤独寂寞了?”

“心里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

她心生暖意,食指不由在桌上画圈,画了一圈又一圈,下不定决心,听到袁华说:

“亲,告诉你一件事啊,”

她心里咯噔一声,“有男朋友了?”

“我哪能忍心让你一个人当单身狗啊。”

“那是什么?升职加薪了?”

“我买房了。”

“买房了,”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在最开始的极短的一刹那耳朵里有点蒙,之后思维忽然清晰起来,心道:袁华有房子了,该为她感到开心啊!最好的朋友有自己的房子了,不用再和人砍房租、不用总搬家、也不用心中不安总担心别人驱赶,她不应该感到开心么?开心!于是开心的感觉就像合上闸的电流那样在心底生发出来,紧接着汩汩地往外冒,流进四肢百骸。

“买房好啊!”她叹了一句,声音一顿,紧接着音调昂扬起来,“好你个袁土豪啊,竟然一声不吭地买了房!房子啥情况呀?”

“一百二十几平,两百来万,首付五十万,我爸妈出一半、我出一半。房贷按揭,每个月还六千,一共还二十五年。主要是工作定下来了,以后应该就在苏州了,就赶紧把房子买了。”

“啧啧,真有魄力啊!”

“不买不行啊,听我同事他们说年底房价还要涨一波。你要是有买房的打算也赶紧趁现在买一套,大小先不说,自己有房子到底能安心一些。”

“是啊。”

“最近来我这边玩呗,来看看我的新家,顺便帮我打扫打扫卫生啥的。”

“车费报销、食宿全包?”

“行,只要你过来。你不是还说想我烤的蛋挞么?你过来,想吃多少我烤多少。”

“陪玩、陪聊、陪逛?”

“行,行,都行。”

“那好吧,我考虑考虑。”

“来嘛,这么好的待遇,考虑啥?”

“可是你平时上班、我周末上课,也没太多时间在一起啊。”

“不是还有晚上呢么?来嘛,来嘛,来吧。”

她犹豫片刻,道:“要不这样,反正咱们八月底出去玩,到时候我先去你那边里?”

“七月份没有时间啊?”

“昂。”

听到袁华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只能这样了。你要是腾出时间了就过来找我啊。”

“行呢。”

心绪缭乱地挂了电话。

她知道,袁华现在心里应该有不小的压力。她是那种喜欢把事情闷在哪里一个人扛的性格。现在她买了房子,肯定很开心,也一定很忧心;担忧房子买的时机不对、总想日后还款的漫长、计算着哪些装饰要换、琢磨着哪些地方可能有隐患;工作上很有可能也不像她想的那样顺利;也要面对来自于方方面面的比较;她一个人在苏州,心里有委屈、困惑、或许也有某种程度的焦虑,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无人可说,只好让那些话闷在肚子里发酵。袁华是个理性而又坚强的人,若非憋坏了,不会像今夜这样感性。呵——她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一颗心煎熬得难受,身上也跟着刺痒起来,不得不跑去洗澡间冲了个冷水澡。看着照在梳妆镜里的那张肌肤松弛的脸,她挤出了一个夸张的难看极了的笑容,盯着细密的鱼尾纹,感觉自己要哭了。

她没有感觉错,她的确哭了,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自己在意的人!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是不是终究要落下。

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好。五官生的平淡: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嘴巴也没有型,脸型乏善可陈;让她最最在意、最感无力的是皮肤,真的是太差了!二十岁那年,刚上大一,就已经能从脸上扯出好长一幅松皮了;只过了两年,眼角就长出了鱼尾纹,笑的时候时常有人好心提醒她“得好好保养了”。所以她不爱笑、也不敢与人长久对视,让原本就长得清汤寡水的一张脸看上去越发严肃。对于自己的种种缺点,她太了解了,觉得简直糟透了,每每与人交谈,心中便要惴惴不安:年纪轻轻的怎么看上去这么显老?性格畏畏缩缩的,不太开朗啊;她会不会不想跟我说话呢?那时,她想,他们一定是这样看他的吧!

二十五岁之前还有年轻人身上那种天然的饱满与新鲜感帮她简陋的外貌打掩护,照起镜子来还不像现在这样敷衍;那时候她照镜子一般遵循如下流程: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一会儿,扯开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或者微眯双眼、让目光看上去更迷离一些,还会用指甲在上眼皮上划一下、人为造出一副临时双眼皮;一会儿把脸凑上前去,一会儿又将身子远远后撤,脑袋左撇右撇,方便从各个角度观察镜子里的脸。她希望从镜子里看出自己的美;有时的确能看出一星半点风情,快乐便会在心里发酵,烘托得她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大言不惭:也不是很差嘛;更多时候,却是越看越泄气,灰心到底,一把将镜子丢到角落里。经过二十多年的无数次观察,她早就认清了现实:她,杨青松,只不过是一个性格平淡、相貌平凡的女孩!

从前她还觉得自己天性善良,但是现在呢,她不敢这样觉得了,现在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皮肤不好就该保养,可是她除了应付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外别无余钱;她该去赚钱的,可是一走进那些满是城里人的地方就只剩惊惶;她连份表格都不敢填,因为要在上面填写家庭情况——大一那年她曾在兼职的公司里亲耳听到了正式员工是如何筛选简历的:我去,四个孩子啊!他妈是猪啊怎么这么能生!你看这个,年收入一万元,他们家是要饭的啊!——她当时就坐在他们旁边、参加五一黄金周兼职家电促销员入职培训,这些话逗笑了好多人,她笑不出来,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那可笑的自尊心啊!还有强烈的羞耻心、可怜的自卑心!她应该刚强的,可是怎么回事呢?从此以后她甚至不敢主动走进一家普通的城市服装店。

又穷又自卑,她更喜欢看书了;然而当别人发现她喜欢看书并因此对她表示赞美,她却心虚得厉害:她对书的喜爱并不纯粹,就像一个别有用心的小伙子对富家女的追求——她读书,一半为兴趣、一半为挽救。

爷爷喜欢看书,父亲喜欢看书,父亲看书,她也看书。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喜欢看书了。牙牙学语之时父亲教她背诗;等她上了学认了字,父亲给她买了一本《蒙学十篇》,从《三字经》开始,到《千字文》、《神童诗》等,再到最后一篇《百家姓》,装点了她金色童年的那么多早早晚晚;渐渐地,她的“书架”——其实就是两只横放在板凳上的纸箱子——里添置了三大名著(父亲不让她看《红楼梦》)、《唐诗三百首》、《孙子兵法》、《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莫泊桑小说集》……大部分是她自己买的——父亲还没生病的时候每年都会给她一些零花钱,除去日常零用花销,其余的钱她就拿来买书租书,在学校旁边的那个瘦老头开的小书摊上,三五块钱就能买一本,一块钱可以将一本书租一个月。五六年级的时候她在饭橱的角落里翻出一本书,烟黄色的纸质封皮上写着四个乌黑的毛笔字:野人哀史;她一看名字便被吸引住了,从此一读入迷,做梦都是红毛野人;终于有一天,她在早读课上看那本书看得入了迷,被巡视的教务主任逮个正着,将书收走了;中考结束之后她厚着脸皮去教导主任家里讨书,却被告知那本书在他搬家的时候搬丢了。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再也没法知道红毛野人的真相了,不由得悲从中来,越想越伤心,嗷嗷哭了一晚上。

从小到大,鲜有人夸她漂亮,却有不少人说她有灵气——所以读书真的有用喽?她心里是愿意相信的,因此越发喜欢读书,并从中得到了那么多的快乐,这种快乐就像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吃到了朝思暮想的糖果,极其单纯,却又目标明确,连带着最喜欢做的事也都与书有关,其中头一件便是逛旧书店。

在堆得满满当当的书室里慢慢走,目光缓缓地从五花八门的封皮上擦过,路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时空。旧书不似新书那样墨气冲鼻,旧书的纸张与文字、气味与气质都是经由时间沉淀、淬炼过的,色香皆如春风化雨,不经意间看到嗅到,只觉满眼春风、通体舒畅;旧书就像一个历经岁月沧桑而得自然平和的人,充满智慧却不露锋芒,宽容地接纳着所有人;旧书店也不似新书店那样严格地分门别类、好像一个井然有序的车间,旧书店不修边幅却别有洞天。她喜欢并享受旧书店里那种宁静自由的氛围,宁愿整个春日下午待在里边,或坐或站,在惊喜不断的翻检中迎来黄昏归程。她将淘好的书放到柜台上,这时她往往扭头向外,看夕阳从书店的白色卷帘门左上角射进来,温柔地照亮那些堆堆摞摞的旧书,耳边只有书店老板按计算器的噼啪声——这样的时刻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如今回想朦胧似梦,其实不单是今天,当她还在那场景里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然后她会骑上那辆在菜市场旁边的修车摊子上花了整整一百块钱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大黑”,穿行于已经在那儿延展了一千多年的平江路上,喜悦在胸腔里膨胀、化成一串串清脆的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一路南下,天南海北的客人都化做蝴蝶飞散了。

重回南京,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一到周一——她给自己定下的休息日——她便背上那只用了五年的绿色双肩包、那只不知帮她装过多少次书的好家伙——去旧书店。泰宁书店不在了,不知搬去了哪里,她曾在它那里淘到了一堆好书:《南方吸血鬼系列》,《abc杀人事件》,《引爆点》,《维基百科全书》,《追风筝的人》,《麦田里的守望者》……学长书店搬进一幢独栋的二层小楼里了,故地重游,她在那里买了清华大学出版出的日语学习教材;还循着地图找到了古籍轩,在那里买到了窗台上的那本蓝色封皮的英文原版《简爱》——那天下午,她怀着雀跃的心情——就是裹着冬衣走在大街上忽然感觉春风拂面、入眼景物都变得清澈明晰时的那种私心里的雀跃——从鼓楼北骑到了秦淮南,先在朝天宫主干道上反复迂回,又在朝天巷折返几次,才找到要找的那家古籍书店。在人影稀疏、格局简单的朝天巷,她没有找到那家在全南京城甚至全国旧书爱好者中十分有名的书店,并不是因为她分了神或者看走了眼,而是因为它已经变得根本就不是一家书店。

在买到《简爱》的那个下午,她最后去了潮流书店,将近六点钟,店里挤满了人。她从入口处狭窄的通道往里面挤,一路擦过左手边面向书架和右手边面向书摊的两面人的背。往里一拐打算顺着那条向上的大坡道走进书店纵深处。大坡道上人堆得快要比架子上的书还多了,有人在书摊前翻阅,更多的则手拿各色拍照设备自拍、被拍。她脑中不由浮现出那家只有她一个人停留的旧书店,顿时不想再往里走了。这么多人争相出入的地方,也不需要再往里走了。外头天色已暗,出口的上坡路顶端,一个男孩子正举着手机在坡下的女孩子拍照。她刚从门里走出一步,便见到一簇闪光灯在长坡顶端、在她的正对面连续闪烁;女孩子像花蝴蝶似的扑闪着胳膊欢快地飞去男孩身边;两个人挽着胳膊、头靠在一起,言笑着检查相片。也不知有没有拍到她,她想;要是拍到了,她的形象说不定就会被那对男孩女孩带去许多地方,他们在翻检照片、向别人展示照片的时候,或许会顺便点评一下角落里那个神情落寞、郁郁寡欢的女孩子;会不会偶尔好奇呢:她是谁?为什么来这儿?为什么是那样的神情?那时她心里装着什么样的故事呢?那天晚上,她洗净手,翻开《简爱》,从扉页的致谢开始,一页一页,仔细翻看。字太小,再加上近来长时间的面对电脑,只看了五页,眼睛便酸出了泪水;她仍然固执地往下看,将第二天可能在镜子里看到鱼尾纹、肿眼泡的念头完全抛在脑后;一直翻到瞌睡袭来,眼皮上了药水似的拼命往一起粘,这才意犹未尽地合上书本。

她默默地盯着自己那双放在键盘上的手,心潮起伏。

如果这双手是一双肥厚的大手,那么她或许不会像现在这么穷;如果那双手里刻着的某条竖纹不是断开的,那么如今的她或许会工作顺利、事业成功;如果这双手上的皮肤也像别的女孩子那样细嫩,那么她或许就不会害怕将这双手放在某个人的掌心。偏偏啊,偏偏,偏偏她长了这样一双手:干瘦、细小、关节凸出,就像细竹竿。读了诗、读了书,身上并没有发生本质性的蜕变,塑造她的仍然是生活,无望的、凌乱的生活,磋磨着她、蹉跎着她,榨干她身体上上最后一点鲜妍——现在她只是一个马上就要三十岁的失意的单身女青年,一无所有、一无是处,踟蹰困顿、前途晦暗,毫无任何魅力可言。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脑中浮现出三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一晚,雨点敲窗、夜色昏暗,你们两个并头躺在小旅馆的双人床上,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第二天袁华就要离开苏州去泉州了,一去半年、不得相见;也不知说了多久、也不知说到多晚,房间里安静了,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你听着窗外水滴敲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看着黑暗中躺在身侧的袁华,从床头柜上摸来手机,记下了脑中乍现的那句话:

我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不论多大年纪,为了见某个舍不得分别的人而拥有穿越狂风暴雨以及距离与黑夜的勇气!

扣,扣,扣。

“请进。”

“要不要下去走走啊?”

“好啊。”

“刚才经过你房间,听见你和你朋友打电话说要去云南?”

“嗯,想去,但是还没定下来。”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啊?”

“八月下旬吧。”

“那我可能赶不上了。我也想去云南,可惜到时候还要和周明森摊牌,不然跟你们一起去了。”

“以后一起出去玩的机会多得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回来么?当然无聊也是一方面。”

“为什么啊?不会为了周明森的吧?”

“除了他还有谁。我不是说我生日那天找他摊牌么?”

“嗯。”

“但是我前两天看他发了个朋友圈,说看球赛熬到半夜,头也疼、胃也疼,膝盖上的伤又犯了。还配了张膝盖图片,肿得跟馒头似的。我在家里待不住了,收拾了行李就回来了。”

“你牛啊!”

“你笑我吧,我没骨气、我贱骨头,人家明明不care我,我还硬赶着往上贴。”

她笑了。前不久艳回才说类似的话。

“那你打算提前见他?”

“嗯。他这个情况应该不方便往食堂跑了,我想给他送饭。”

“那你定的最后期限还算数么?”

“最后谈话是理性权衡,现在给他做饭是听从本心,一码归一码。”

“他说不定会被你打动。”

“我没想这么多。他能看到我的好最好,如果不能就说明我们真的没缘分吧。”

“想不想喝酒?”

“为什么不呢?”

她们去超市一人买了一罐啤酒,500ml的那种长罐子,又买了盐水花生、凤爪、瓜子、薯片,拿到阮真房间,吃喝聊天。

“要是婷婷在就好了。你住进来都有一年了吧,咱们还没好好一起吃顿饭呢。”

“马上就一年了,我是去年七月二十一号过来的。找机会咱们出去好好搓一顿。”

“咱们三个大龄单身狗聚到一起了,呵呵。”

“你不算,我预感你马上就能脱单了。”

“难啊。他喜欢温柔型或者御姐型的女生,最开始主动接近我也不是因为觉得我看上去很温柔,声音很甜。但我本人并不温柔啊!既不温柔也不御姐,所以我心虚啊。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只有拼命对他好了。”

“说实话啊,我没经验,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你们俩。”

“没事啊,这种问题本来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只不过好多话一个人憋在心里,感觉特别委屈,想找人倾诉、找人吐槽。”

“懂的。”当她一个人坐在小房间里闷头上完一天课、当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再次失眠,一天又要结束了,平淡地、彷徨地,欢喜,悲伤,新的思考、新的发现,无人可诉、无人分享。她也感到委屈。

“你为什么选择当小学老师呢?”

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对于她们这些人,答案几乎是明摆着的:留给她们的选择并不多。

阮真喝了一口酒,将一颗花生豆丢进嘴里,嚼得嘎嘣响,话也像被嚼碎了似的,字吐得零零碎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呗。”说完这几个字,小幅度地低头、仰头,又饮了一口酒,再开口时又是那副温柔甜美的小学语文老师的腔调了,

“那会儿,我同学他们工作基本上都定了,就我这边还没有着落,天天急得嘴上起火泡。正好这时候琅小(小学名称)通知我说面试过了,之后就来了么。”

也就是那时候,她认识了周明森;他主动示好、她无心顾及,为三年之后的纠缠埋下伏笔。

“看来你和这份工作也是有缘分!”

“呵呵,”阮真低笑两声,接着道,“有老师知道我是南大本科毕业的,惊讶我为什么不去考公务员,而要当一名小学老师。我能怎么说啊,我只能说我热爱教育喽。公务员么,大家都说家里没有人、没有钱,进去也不好发展;我爸妈就是穷老百姓,什么关系也没有啊,那我还考什么啊?不如当老师,最起码心安理得,感觉自己还有点用,有点价值。你又为什么当老师?”

“我啊,我不如你——最开始以为自己喜欢教育行业、教育行业发展前景好,所以找了一家教育培训公司。可是刚工作一年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了;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开心;变得喜欢抱怨,脾气也差了很多;最可怕的是,明明该高兴或者该难过、我也确也在笑在难过,却感觉不到那种鲜明的情感冲击。有时看同事他们笑,就会忍不住想,她们笑的时候有没有那种笑不由衷的感觉呢?如果有,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切?像我,明明刚开始的时候满怀热情啊!重复的工作、频繁的加班、日复一日的高喊口号“我们最好、我们最棒”……我发现,落差的根子在我自己这里:是我当初太过理想化,觉得教育行业就是“教育”,而忽略了那也是一份生意;只盯着那份工作里自己喜欢的一面,弱化了不喜欢的那一面。我好像总是这样,在所有选择上都有理想化的倾向,哎——后来我辞职了,回家休养、考驾照、准备出国读博的事:联系导师、准备申请材料、补习专业课、考雅思、考gre……折腾了一圈,失败了。之后到了南京,然后在这儿了。”

“那你还打算读博么?”

“想,但是不敢。马上三十岁了,一读就是四五年,万一申请不顺利……,说实话,有点怕。”

“确实是。”

“如果只谈理想不涉及现实,你想做什么?”

“不涉及现实?那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吃吃吃,睡睡睡,环球旅游,只讲课就好了,不用考虑工资多少、也不用和家长斗智斗勇。”

“那你心里的确是热爱教育的。我想流浪,专门和别人聊天、记故事,”说这话时,脑海里浮现出爷爷的笑脸,他说“我差点就带大丫头、二丫头上街说书了”,她笑起来,“多不现实!如果我真这样做了,大家大概都会以为我读书读傻了。”

“是啊!农村出来的娃,哎——”

“想想都有罪恶感。”她叹息道。

“你比我好多了,你最起码还敢换工作,我呢,一辈子也就挣挣死工资了,天天跟家长扯皮,也不知什么时候买房子,一辈子就这样了。”阮真摇头笑道。

“我比你好?才不是呢!你看我现在算什么?无业游民!而且还是像一个自闭症患者或者像一个心里不正常的人那样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小空间里的无业游民!我甚至都不敢跟我爸妈说真话!我骗他们说我在一家公司工作,在他们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假装自己很忙。好多人说我有想法,我有什么想法啊,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有逃避!好失败啊!”

阮真脸上现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她自己也惊讶了。从去年七月份住进来,她一直有意和阮真、王婷两人保持距离,没想到这次竟然说了这些话。

她掩饰地笑了笑:“酒壮怂人胆,要不是喝了酒,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

“谁心里没有点难以启齿的话?干一个吧。”

“干。”

阮真:“周明森经常说我傻。”

“你还傻?我觉得你逻辑思维很好啊!他智商是有多高!”

“他智商是真的很高。你不知道啊,他高中的时候是校足球队的,学习不怎么好,可是人家高考前努力了三个月,就考进南大了,还是计算机系,你说厉不厉害!”

“那确实厉害!”

“他分析能力特别强,就不能跟他讲道理,你一讲,他有一百种理由反驳你,你比如,……”

阮真滔滔不绝地说起周明森分析能力强的例子来,一脸兴奋,眼睛里闪着小星星,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就像一个常胜将军在细数曾经的光辉战绩。

“哎呀,酒都喝完了,臭男人太费酒!”

哈哈哈……她们一起笑起来。

花生豆吃完了,话也说完了,她拎着只剩一点酒的啤酒罐子走回房间;房门在背后合上,心神一松,身子跟着打起飘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写字台前,放下酒罐,原地转身,向后倒在床上。视野里一圈圈收缩着,视线飘忽,脑袋跟着发木——她知道,这是初醉的感觉,虽然醉得不彻底,好歹醉过几次。她将胳膊横在眼睛上,挡住来自上方的灯光,轻轻地咯咯笑出声。

倾听、讲述,多美的事啊!难怪爷爷喜欢!她也喜欢。

眼前又出现那三双亮晶晶的眼睛,清澈分明,专注地盯着她。从前,她不敢看绝大部分人的眼睛;如今,她仍然不敢明目张胆地与其中某些人对视,但是却敢暗中观察他们了。受好奇驱使,她观察那些眼睛,既看外观,也想从中看到内容。眼前的三双眼睛,带着明显的渴望与羞怯,和他们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的语态一样欲言又止。她深知,面对不太熟悉的人,他们出口的每句话都是小心丈量过的。他们深怕闹笑话。他们三个都是从其他村子过来的初中生,两个女孩子是一个村子的,骑电瓶车到她家大概要花半个小时;男孩子的家在西山那边一个叫“牛家沟”的地方——过去他们那里有一种说法,“牛家沟的人没见过天”,说的就是男孩的村子,只因周围的山太多了、离村子也太近,割断了人们望向天空和太阳的视线。她用半截白粉笔在那块用墨水涂黑的三合板上面写圆幂定理的公式;无意间瞧见手掌和手腕相连处染得黑乎乎的那垄肉,忽然想把写到一半的公式擦掉——只听一次真的有用么?忍不住扭头看他们,三个小家伙都在认真记笔记,低头、抬头、低头、抬头,眼镜片上闪闪发光;她打消顾虑,接着写下去,感到安慰,又有点儿难过。

那是前年夏天发生的事。她辞职回家不久,想着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了,又是大学毕业生,总不好当“家里蹲”,于是赶在放暑假之前,在家乡小镇宣传开设小学、初中暑假理科辅导班。发传单、托亲朋好友扩散消息,最后一共招了五个人:两个小学生,三个初中生。于是上午带小学生、下午带初中生,就这样持续上了半个月的课。不久之后的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幽深的夜色里,杨树的黑色树影在风雨里剧烈摆动;它们站在南河那边,风来雨来,毫无遮挡,只能以躯体生生抵抗——咔嚓——传来树干折裂的声音,低沉、延长;她突然感到难过,又一次哭了。过了几天,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何不在家里办一个像模像样的补习机构呢?兴奋、激动了一整天,吃晚饭的时候试探着跟妈妈提起来。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妈妈的沉默往往代表着不赞同。不想让女儿伤心的妈妈会利用沉默作为掩护抓紧想出一套温和的说辞来表达自己的不赞成。

“我和你爸爸无所谓啊。可是旁人呢?你一个南大研究生啊,在俺这个小地方给人家补课,旁人怎么看你?”

“我做自己的事,管旁人怎么看。”

妈妈停下筷子:“那可不是哦!你没在家里边待过,你要在家里边待,就不这样说了。”

如果妈妈是那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她还能在逆反心理的作用下一意孤行;然而,妈妈不是那种妈妈,她性情温和、性格宽容,为了家人可以将自己摆在最低的位置。母亲时不时偷看她的样子让她心疼,她很快就“想通了”,噗嗤一笑,安慰显然被自己吓到的母亲:“妈妈,莫担心,我就是说说。”如果只有自己,她什么都不用考虑;但她不是自己,她是家中长女,是这么多年以来小镇里最好的大学生,也是爷爷的大家族里仅有的两个让家族看上去有点希望的人之一(另外一个是三十年前的小二叔叔)——她不是只有一个人、

“学校门口开小卖部那个女的很那个了(“很那个”,苏北方言,当某方面达到无法形容的程度时,常用“很那个了”来表示),要求学生买文具都得上她家买。有一回俺庄小毛拿一个点读机,不是她家卖那种哦,叫她看着了,结果她那个样子来,跟要疯了似的,把人小孩骂一顿,还上学校里各个班级警告人个。”

“怎么那么上火(上火,苏北方言,音译,形容人言行举止十分嚣张)的。”

“她老公公不就是学校校长么!”

狗屁!她骂道。翻了个身,将那些不好的记忆抛在脑后。啊,对了,你听阮真讲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不把她记下来?想到这一点,她激动得心尖打颤,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赶紧打开电脑敲这晚的对话;敲完了,瞧着屏幕上长长短短的一片,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你想要的,都藏在当下的生活里,哪里用得着流浪呢!胸腔里碰碰地跳得厉害,她兴奋得想尖叫,不禁咯咯笑自己:真是醉了!才喝了多少酒啊,你就醉了,还是不是父亲的女儿!

“爸爸——”

父亲那年喝了多少酒来着?键盘被她敲得噼啪炸响,就像母亲口中叙述的那夜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你快去看看吧,你家杨老四在老田头家喝酒要喝疯了。”

母亲拎上擀面杖就跟那几个东北妇女往外跑,等跑到村后的老田头家时,就看到站在众人之间的父亲正端着一只大海碗酒、扬着脖子往嘴里灌,酒从两边往下撒,他胸前的衣服全湿了。

“杨老四,莫喝了,你家里来了。”

“来就来,今番我不把你们都喝服了我就不姓杨。”

众目睽睽之下,母亲红着眼冲开人群,抡起擀面杖“啪啦”一声将父亲手中的酒碗打碎在地上。

“哎,你这个妇女怎么回事?老爷们的事你掺和什么掺和!给我倒酒!”

“谁敢倒?我问问你们谁敢倒!你走不走家?走不走!”

“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行了,也喝差不多了。”

……

可是不亲不依,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着脸又往下灌。母亲将擀面杖往父亲面前一摔,豁开人群跑出去了。

“还有谁不服气?”

“服了服了,赶紧回去吧,我看这回你家里的气得不轻。”

“服了就行,一口唾沫一个丁,我杨宝山虽然是从关里过来的,论血性不比谁差。”

“那一回我喝了多少?二斤多,那可是白酒哇,可把我喝毁了!你妈气得跑到宜里(小姑家在那里),好几天没回来。”

“你还有脸说!回回一喝点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母亲嗤之以鼻。

“你妇女懂什么?不喝能行么,东北人多刚,要不一上来就把他们镇住了,他们能服气么?要不是那一次,后来盖雪学校那有那么顺利。”

父亲说的“盖学校”发生在他们到东北的第二年,也就是1995年。他们住的地方在小兴安岭林区,经济条件落后,方圆十几里连所像样的小学都没有,小孩上学都得到几十里之外的镇上。那一年上面政府拨款下来让镇政府在辖区里筹划建小学。父亲得了消息,立刻在附近几个村子拉人组建施工队。当时他因为喝酒而得到的豪爽重诺的名声已经在镇里传开了,没费多少事就拉了一批人,之后顺利地拿下其中一所小学校舍的建筑项目。

父亲第一次跟她讲这件事时是他生病的第三个年头。那时他身体恢复一些了,当年的锐气尚未完全消磨,一心想要做出点事业来。正好凤凰山上的一个石塘在转让,他便拿出在东北种地时攒下来的钱,买下石矿,一个人搬到山上看塘人住的小石屋里住。

那时她十三岁,正上初二,每逢周末便坐着邻村一位在父亲石塘里干活的表哥的四轮车去山上玩。父亲和石匠工人们在石堂里霹雳乓啷捶打石头的时候,她就在山坡上采野花、摘野果,或者在大石头底下的湿土里扒地鳖、找山老头子(苏北方言,一种小甲虫,外壳坚硬,端部长得像老头子的脸,喜欢挂在山岩的阴暗面)。等父亲的四轮车装满了,她就坐在父亲身边的副驾驶座上,和父亲一起将石头送去山下的石子厂。他们的四轮车在蜿蜒在山垄和深谷之间的那条山路上弯来拐去地穿行,依次经过黑松林、大岩石、山间小溪,以及一大片坟地。夏天的时候她有时会在山上住一天,晚上小石屋里很热,她就和父亲坐在屋外的岩石上乘凉。那片岩石斜向下在半山腰上铺了一大片,就跟冬天泼了水结的一层冰面似的,坐在上面看景最好了:抬头,星空一览无余;眺望,不远处就是蒙着雾气的黑蒙蒙的树林和村庄;低头,松林莽莽,幽深而又神秘。下过雨的夜晚还能在大石头上看到许多圆滚滚的“千条腿”(苏北方言,即马陆)。她想起父亲说的话:“天太热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坐着凉快,坐到后半夜身上冻得打寒颤。”她想:原来爸爸就是在这个地方坐着的呀。她俯身偎在父亲腿上,开始问些幼稚的问题:

“爸爸,晚上有没有马猴子(‘马猴子’苏北方言,指狼)啊?”

“蛇跑屋里边怎么办?”

“来坏人怎么办呢?”

“下边那么大一块老林地(‘老林地’,苏北方言,指‘坟地’),你不害吓唬(“害吓唬”,苏北方言,指害怕)啊?”

……

那时的父亲,身上还带着些庄稼人的血性。我的父亲,爷爷的第四个儿子,身上带着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的血性!

——你抽空也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都念叨你很长时间了!

“爸爸,爸爸,”她呢喃着,叹了口气,停下敲键盘的动作。整个人怔了一瞬,借着酒劲抓起手机、调出父亲的号码,迅速按下拨号键:嘟——要不还是算了吧,说不定爸爸已经——电话里一空,紧接着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喂,小松啊,这么晚还没睡啊?”

她感觉舌头发直,像嘴里插了一根竹片,赶紧默默吐了几次,找回了上面弹性,“昂”地应了一声。

“没什么事早点睡。”

“嗯。”

“最近怎么样?”

“还行。”

“上点膘了么?”

“上了。”

“给家里打电话的没?”

“打的。”

“吃饭了没?”

“吃了。”

看父亲问得,这都多晚了谁还没吃饭。电话里出现了尴尬的沉默。她知道,他们都不到要说什么,都等对方说。

父亲:“没事早点睡觉,少熬夜。”

“嗯。”

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干着嗓子问道:“最近身体还好吧?”

“很好了,你不用担心。”

“活累不累?”

“不累,记件,老板也不管,我都耍着干。”

她腹诽道:才不是这样呢!前两天妈妈才在电话里告过状:“洪福他妈妈说你爸爸干活都干红眼了,天不亮就出工,干到晌午心了,忙里火躁地回去弄点饭吃,将吃完赶紧又上塘里了,天天晚上干到十点多才收工。你说这样下去能行么?我都说他好几回了,他就是不听!你打电话好好劝劝他,叫他莫那样干法,身体本来就不好,都累海了啊!”

“你不会才收工吧?”

“今天凉快,干时间长一点个,平时不这样。”

“你也五十多的人了,不年轻了!身体本来就不好,干活莫太拼命了!”

她听见电话那头父亲笑了,“儿丫头,我不用你担心!我头两天做梦梦你爷爷了,他说我能活到72岁!现在才哪里到哪里,你不用担心,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72岁!那72岁以后呢?就只有这点志气么!她很生气,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情绪立刻变得像攥在手心里的泥鳅。她使劲儿咬了一下嘴唇,强自把持住突突往外窜的愤怒。

“烟还抽的没?”

“要戒的,一时半会不太好戒。”

一听这话,火气再也压不住了,激动控诉道:“你老是这样!刚开始说我考上好大学就戒烟,戒了没?后来又说等我考上研究生再戒,戒了么?再后来又说等我毕业找工作就戒!结果呢?戒了么?戒了么?人家医生都说多少次了,叫你一定要戒烟戒酒,你倒好……天天拿这个事那个事当借口!还说弟弟没有自制力,你自己都这样了,弟弟怎么会好!”

电话里又出现了沉默,沉重的、压抑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嗡嗡的,有些发飘:“我是想戒的。干活累极了,忍不住就想抽两口。”

她在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嗓子里哽得说不出话。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莫熬夜。”

她抑住情绪,张了几回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赶紧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掐断了电话,蒙着眼睛,呵呵笑,指缝间热乎乎的,浓重的酒气笼在鼻端。为什么呢、父亲是那样的父亲、女儿又是这样的女儿?

她们三个被本家叔叔领到开在村子中心街上的小诊所,白色的日光灯下,父亲面色蜡黄,瘫坐在躺椅里,身上盖着一幅玫红底子上印着白牡丹的旧毛毯。母亲红着眼睛坐在他身边。他费力地朝她们姐弟三个招手,本家叔叔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踉跄了一下,默默地领着弟妹走过去,泪水模糊了视线。

“你三人以后好好听你妈妈的话,莫惹她生气,平时多帮着干点活。小松,”

父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啜泣着“嗯”地应了一声,叫了声“爸爸”。

“好带着弟弟妹妹,遇什么事稳住了,莫慌,你是老大,以后家里就靠你了。”

“四哥,药快买来了,莫说这些丧气话。”本家叔叔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我不碍事!你一个个的都莫哭。小松,莫哭,小柏,家乐,都不行哭。”

弟弟:“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你莫吓唬我啊!啊啊啊啊——”

父亲虚弱地笑起来,“我没事,就是心口窝里不太好受,过一阵就好了。往后你好好听你妈妈和你姐姐的话,不行调皮,夏天也不行往水边上。”

她翻身朝下,将脸埋在枕头里,心里想:人只要安安静静地当一只大麻袋不就好了么,塞完旧东西再塞新东西,给什么盛什么就好了。为什么要有思想呢?为什么不安分?老老实实地活着不好么?还要有念想,还要有欲望,得到一个又去想另外一个、得到了另外一个接着想下一个。梦想!梦想能干什么啊!还要膨胀,膨胀再膨胀,有一天带着大麻袋升上天,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