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北山松      更新:2019-08-20 01:44      字数:11434

她睁开眼睛。天已经很亮了。

打量着醒来的房间,对照着室内陈设,一样一样地,仔细回想自己与那东西的渊源——就这样缓了好一阵,像浊水里投入明矾——神思逐渐清澈,陌生感散去,眼前又是她无比熟悉的一切。她想,大概是最近密集上课,大脑有些疲劳,容易不在状态吧。时间不早了,得起来了,她想。扭身拾起手机:5:19。一想到还有一天的课要上,身体顿时僵硬起来。她试图通过冥想重新入睡,一合眼,脑子里全是昨夜的梦的碎片以及那个白晃晃的c型背影。睡眠的大门已经彻底对她关闭了,她被遗弃在一片荒凉的清醒者的世界。她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时间还早,尤克里里弹不了;抓过昨天借的书,胡乱翻了两页,她看不进去;运动也不合适,体内各种器官刚醒就强制它们开机运行,也太不健康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贴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上起了燥热。她知道,不能任由自己瞎折腾,紧紧按住想要翻动的身体,仰面平躺,闭上眼睛,不由开始想昨夜做的那个梦。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那个梦想给她、或者说她的大脑想给她传递什么样的信息?会不会自己还在梦里、一场漫长到意识不到开始也察觉不到结束的梦?

固定到六点三十五分,她再也挨不住了,换上运动装,开始在瑜伽垫上做卷腹。上半身与下半身同时离开垫子向中间挤压,逆着北窗上照进来的晨光,大腿上的绒毛一片细亮,身体弯折之处的皮肤折成三层;她僵持住,将“v”字型的姿势保持了大约一分钟,然后缓缓打开身体,双腿与上身同时落回瑜伽垫。将这套动作重复十二遍就是一组,每天练习三组、坚持练习一周,普通体型的女孩子一般都能在肚脐两侧各看到一条浅沟,正是年轻女孩梦寐以求的马甲线。她的马甲线已经凹在那儿好长时间了,又长又深,虽然藏在衣服下面,但是已经足以令她在听人谈论女孩身材时暗自得意。她听许多女孩在谈论马甲线时艳羡到尖叫,就好像那两道沟不是马甲线,而是两柄最锋利的小匕首,拥有了它们就能让她们所向披靡。然而她身上早就带着两条马甲线了,并没有因此变得多高兴,她甚至很少想起它们。

做完卷腹,身上出了好些汗,脑袋还是懵懵的。会不会是坐得太久、身体变虚了?她感到害怕——她没有医保卡,可不敢让身体出什么问题。跑步吧!出去跑步,就去师大:那里有好环境、好空气、好多人,跑累了还能坐在小池塘边的长椅上看书。六点五十二分,她拎着一只塑料袋子出了门,袋子里装着手机、钥匙和《金色笔记》——三月份在旧书店发现这本书并买下来,看到现在将近四个月,马上就要看完了。当她踏进师大校园,她想起了几个月前来这的情形,在一个特别美的春日上午。

研究生读到最后一年秋天,她和袁华、橙橙以及橙橙如今的男朋友来了一次短途骑行:依次穿过师大、河海、南艺三所大学的校园,骑到中山码头,坐船横渡长江,在江北的老街老巷里穿行而过,一路骑上长江大桥,行驶在大桥边沿狭窄的非机动车道上,左边贴着滚滚车流、右边俯瞰浩荡江水,江风吹送、晚霞映红,她们大声欢呼着从大桥上鸣铃而下……那时她一心都在想着赶紧骑上长江,作为几乎是旅行起点的师大校园,自然成了她眼中的浮光掠影。

注意力和柏油主干道一起,在师大主门对面的那个圆形大草坪前分成两股:往左,穿过一架中国古代园林之中常见的那种青瓦红漆连廊,带飞檐的青砖教学楼掩在树枝与春花之后;往右,景观设置与左边几乎对称,除了柏油路的尽头草木更加幽深。她稍作犹豫,选择了左边那条路,从那架连廊下通过时,感觉自己好像跨过了一道时间之门。一只白猫从树丛里走出来,从她面前经过,走到路对面,这时她回过神来,口中发出“咪咪咪咪”的声音;小家伙停下来,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走,沿着一架又长又陡的水泥阶梯爬上去,钻进冬青树丛里不见了。

本科时她遇到过这样一只猫咪,常常大摇大摆地走进她们的教室里,上课似的占位置,有时趴在椅子上,有时趴在课桌上。有一次它竟趴到讲台上去了,面朝黑板,将肥硕的屁股留给台下众人。老师进来了,挥手赶它不走,惹得一百多号人(连老师在内)放声大笑。它淡定地趴在讲台上,跟个学生似的抬着头,看老师将粉笔字写了一黑板又一黑板。她们宿舍六人都说那只猫可真不要脸,又都觉得它脸皮厚得真可爱;或许,不止她们六个,一屋子的人都这么觉得吧!下课铃响了,老师在猫咪背上轻轻拍了拍:猫同学,下课了,去吃饭吧!它似乎听懂了,轻飘飘地跳下讲台,混在一片茂密的腿脚里走出去了。后来,她将它讲给新的同学听,大家都夸它有灵性,她听得心中得意,仿佛被夸的那个人是她。可是,除了一个屋子里待过一段时间,他们还有什么关联呢?

不远处,一面大玻璃窗被玉兰树环绕着,闪烁着纯澈的明光。她啪嗒啪嗒地跑过去,在窗前停下来,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窗边课桌被阳光照得发亮,光线反射,整个教室泛着一层暖黄色的晕。七八个学生分散地坐着,埋头看书、写字,只有两人例外——那是一堆青春的男女,在明晃晃的光斑里,枕着胳膊、面对面睡着了。她看着他们的脸,面带红晕、睡态安详,看得眼眶发湿。

她灰扑扑的、土里土气的大学时代何尝没有这样青涩的际遇呢!

当她发现那个带着一副圆形黑框眼镜的小个子男生拿手机偷拍她的时候,她装作看什么东西的样子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对,她那时本根就不知道他在偷拍她,还以为他在拍别的什么人,而那人正好在她这个方向;她怕自己被九月底的毒太阳晒得又红又黑的样子也被照下来,于是在他朝她这边举起手机时慌忙扭开脸。要不是毕业离校前的那天晚上,和雷晴并肩躺在她的小床上聊天,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她的暗恋。听完雷晴讲述,再联想四年来与那男生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她居然惊奇地发现,他对自己的暗恋如此明显!——你没感觉到么?雷晴问;——没有啊,一点感觉也没有。那夜之前,她对此真的毫无察觉,只觉得那个男生热情开朗,很爱笑,却不知他的笑有一部分因为她。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好大好大,男生女生都在雪地上玩,他对她说,“你们连云港没有这么大的雪吧!”她笑笑,觉得他的话很好笑,“有啊!连云港和临沂接壤,跟济南气候差不多。”她瞧见他的脸似乎是红了。她那时怎么那样迟钝呢?那样迟钝!那样胆怯!拿到那张将近半米长、二十多公分宽的全系同学军训大合影,她一眼就从好几百号人里看到了自己——那张黑红肿胀的脸实在太突出、太显眼,在白刷刷的一片面孔里,像相片破了一个小黑洞。他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她呢?就算他真的喜欢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雷晴说,“他原本想说来着,但是看你态度冷淡,怕贸然一说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而且你那时不是刚向沈一平表白么,他跟我套近乎,我无意间说漏了嘴,他知道了,就不敢再接近你了。半年前他找了一个女朋友,也是咱们学校的,和他是老乡。”

另有一件事,有关暗恋,发生在大三那年夏天。那时她刚决定考研,为了节省买复习资料的钱,就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里看馆藏的《肖秀荣》、《李永乐》,看累了就徜徉在书架间看闲书。那天中午,她吃完饭溜达回图书馆,直接到书架区取下最近在看的一本书。往常她得翻上三四次才能翻到要读的地方,这次却不同,一翻就翻到了,在书页间见到一叠纸,确切地说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淡黄色信笺。她下意识地四下里看了看:座位区那边,午睡的人倒伏一片;书架间零星地站着几个人,都在专心看书。她放了心,借着上半身的掩护和头发的遮挡,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在印着铅灰色兰花图案的黄色信签上看到两行字,脸上腾地烧起一片大火;她感到不可思议,将那短短两行字在心中默默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默读了多少遍,以至于事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仍然清楚记得每个字:同学你好,关注你很久了,很喜欢你安静看书的样子,可以交个朋友么?她脸上滚烫,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心跳如擂鼓;她不敢立刻抬头,怕万一那人在某处看她,见她反应那样大会看轻她;但是她又忍不住好奇,想知道写字条的人到底是谁。她维持着伏在架上看书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觉得再这么下去一定会被人看穿,不得不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缓缓抬起头。仍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她不甘心,走出书架,假装休闲地走到图书馆最后面,又从最后面走到最前面,来来回回,一无所获。手里捏着书脊,书里夹着纸条,一面感到放松一面感到失望。那人会不会弄错了,把原本要夹到另一本书里的纸条误放进了她的书?图书馆里这么多女孩子,漂亮的、身材好的、气质出众的,随便哪个都比自己强,怎么会有人专门关注她?在书里发现表示好感的纸条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她这种女孩子身上啊!一定是那个人搞错了!一定是!越想越心虚,羞怯落下去,失落生出来。可是,她又忍不住想,忍不住想,即便真是他搞错了,出于礼貌,她也应该回复吧!回复——可是怎么回呢?表达谢意显然不合适,只会显得自己自作多情、搞不清状况;装作没看见不回复?也不合适吧,吃午饭之前书里还没有纸条,一回来就有了,显然他一定正在某处默默关注她的动向,一定看到她打开这本书了,不回复,只会显得没有风度,反而更会让他看轻她。怎么办呢?她以前从未遇到这种事。最后她走回原处,就着书架展开纸条,握笔在手,飞快地在空白处写下八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并非想要展示出自己的幽默感,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是多么正派的一个女学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字她不写,偏偏写出这几个!让她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妥,然而黄纸黑字,想改已经不可能了。在那个遥远的中午,在那排窄窄的书架之间,一个恋爱经历苍白又惯常自卑的女孩子,因为她看的书里莫名多出来的一张小纸条、因为一个不知是谁的男孩子,尝到了无边的喜悦、也尝到了无边的失落。那天下午,她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姿态埋在《李永乐》里,心中恍惚,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好不容易熬到饭点,她收拾了所有自己的东西,佯装淡定地溜出图书馆,从此以后再没回去过。纸上又添了哪些字?那个人到底是谁?如果当初留在纸上的不是那八个字、而是另外一些,结果会有什么不同?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那时的她可真像一只悬丝梁上的小蜘蛛,极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落荒而逃啊!

那些闪光的瞬间她没有把握住,很快便消弭于时光之中,溅起的碎片于多年之后割痛了她的心。

她不由又往前走了几步,将脸贴到玻璃上。光斑里睡着的小情侣、教室前面的绿黑板和黄讲台、墙上挂着的名人名言,教室后面一左一右开着的两扇门、他们伏在桌上埋头用功的模样……她喜欢这样的场景,但是这样的场景已经不属于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能重新坐回去,上课也好、自习也好,一定满心欢喜、全情投入!眼看着坐在后门边的男同学就要抬起头,她立刻拔腿逃跑,溜回柏油路上,站在那儿望过去——那个男生望过来——隔着一层玻璃、两段距离,像岸上的猫看水底的鱼。

在过去的生活里,有许许多多个时刻,她无比渴望拥有穿越时光的超能力。当她听奶奶讲大伯父去世那天下午的情形,她多想背着米面粮食、带着各种现代化的零食,穿越过去,在饥肠辘辘的大伯父抱着那根半生的玉米棒子埋头猛啃的时候,将所有好吃的一股脑倒在他面前,这样他就不会跑去池塘游泳了;她想回到那一天,父亲孤零零地躺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听那个女人在墙头外破口大骂却只能暗自流泪,她想回到少年父亲身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当衣衫单薄的小小的父亲和小小的姑姑手拉手在雪原里跋涉,她又想去到他们身边,用最温暖的大毛毯将她们裹起来拥进怀里。那一刻,目光穿过清澈的玻璃窗与那人相望,她多希望自己穿越的是时光。然而,没有机会了!她的青春——无数个拥有更多可能的青涩瞬间,都被时间带走了,不知流落在何方。

她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窗外的白玉兰树上,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只剩残余的褐色花托。曾经,那些地方开着那样美好的花,一年之中最明媚的阳光照在那些犹如同白玉雕成的花瓣上,让那一树花开熠熠生辉、不可逼视。那时候,从树下经过也好、大老远瞥见也好,所有人的都会将它看成某种吉祥的预兆,于心中暗自欣慰,接下来的人生一定会像玉兰花开一样灿烂夺目的!

在一条坡道下,她驻足观望。坡不算陡,却很长,站在坡下仰望坡顶,只能看见一座大楼的上半截、一丛梧桐树冠和一辆小汽车的银色顶棚。她环顾半圈,开始躬了腰埋头往上走,耳边突然响起一串打铃声,紧接着人声嘈杂。下课了!她嘀咕着,抬头望去,看见一群少男少女从坡顶涌下来,抱着书的、背着包的、手挽手的,像一股彩色的潮水。她逆流而行,感觉自己像一条逆流溯回的鱼,这让她很不自在,连忙退到路边;等人群全部过去了,她转过身,目送着年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

新生报到那天,她被一名大三学姐领进校门,走了一段路,听见学姐笑道:你们一看就知道是新来的!为什么啊,她问,立刻想到自己的表现,连忙道:是因为我们老是东张西望么?——她那时年龄太小了,总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聪明,所以时时四处留意,察言观色。学姐摇摇头:你们身上有股新鲜气,等以后到了大三大四就没有了。她在心底偷偷地不肯相信:也就差个两三年,真有这么大区别么?别人不敢说,她对自己有自信,心想:反正到时候我是一定不会变的。或许有学姐示警在前,也可能是心智尚未完善,她仍然想保有一颗敏感的心。她漫无目的地坚持锻炼身体,即使在工作最忙的那一年里,头天晚上加班到凌晨,第二天早上仍然会早起锻炼;她坚持自学,学书法、学弹琴、学英语,不为考试,也不为给自己累积更多优势;有空的时候她喜欢背着书包在外头瞎逛,有人一起就和别人一起,没人作伴就一个人,步行或者骑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游荡,看包子铺的蒸笼里冒热气,看流浪狗流浪猫趴在路边的地砖上睡觉;遇见乞丐,给点小钱;遇见小摊,蹲下来买点小东西;遇见花开,忍不住驻足欣赏……时常提醒自己一笑。结果呢?无疑,她变了。身体层面:眼睛常常像患了沙眼或者熬了几个通宵,稍微睁一下就感到酸涩难忍,看人看物不得不虚眯着,目光沧桑像个老人;青筋从皮下浮上来,大臂上硬邦邦的肌肉块也不见了。精神层面:喜怒哀乐不由衷、言谈举止不真实,心理的阴暗面逐渐扩大,眼神变冷、心肠变硬;越来越不愿表露情绪、喜怒哀乐时常有意克制、不用陪伴也可度过一天。她努力地想在这个善变的世界里保持不变,却发现自己像一头掉进沼泽地里的蠢牛,垂死挣扎,越陷越深。她太渺小了!她的意志力太薄弱!

彼时她立于长坡,看着鲜艳的男孩女孩消失在路的转角,恍惚间看到自己的韶华时光也跟着去了,只剩最后一个转身,就要消失不见。阳光一下子变得强烈,将她照得头晕眼花。她慌忙转身,拔腿冲上坡顶,教学楼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纸箱子,小汽车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模型玩具,梧桐树也是假的,连被她的脚步惊得四下逃散的猫儿也是假的;竹林、松林、杂树林、小广场、假山、池塘、老式房屋、圆形大草坪——她发现自己在一个仿佛小孩子过家家搭成的虚假的场景里绕了一圈,回到了起点。她大惊失色,跑得更快了,一口气冲出了校园。

三年之后,她一口气绕着师大校园跑了六圈,身上全是汗,两条腿直发软;但她不想停下来,放慢速度继续跑,又绕了几圈;最后由跑变为走,在小池塘边上,穿过太极拳方阵、经过几个用后背撞树的老人,停在一块直立的太湖石前面看流水。水从石头顶端冒出来,一头栽下来,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再摔碎在下一块上,最后跌进太湖石脚下的浅池,经由一道浅沟流进小池塘。校园清洁工将竹枝扫帚伸进去,顿时水花四溅,一些水珠借着竹枝的弹力跳出去,她的目光紧紧紧地追着其中一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卵石小径、香樟树枝、石榴花,落在几米开外的樱花树下的草丛里。

“这水是从哪来的?”

她转过脸去,看见校园清洁工旁边站着一个模样温和的中年男子,上身穿一件豆绿色t恤,双手背在身后,也在看水。

“池塘里的,用水泵引上来的。”校园清洁工说着抬着扫帚走了。

“你经常过来锻炼么?”

她心里生出警惕,答道,“第一次来。”

“住在附近?”

“嗯。”

“在附近法院、检察院工作?”

她就知道一旦问起来,一定会刨根问底,语气遂有些发冷了,“当老师。”

“教什么的呀?”

“数学。”

“那你数学一定很好了?”

“还行。”

心里起了反感——她不喜欢一个陌生人上来就问这么多,好像跟她多熟似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照实回答呢?完全可以随便编个谎么。于是她冷了脸,一方面因为她想让对方知难而退,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准备扯谎。对于她的冷淡,那人似未察觉,仍然笑眯眯地问个不停:

“教哪个年级的?”

“小孩子不喜欢学数学,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能留个号码么?我好几个朋友家里小孩都在上初中,都在上补习班。”

她编谎言失败了,僵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不太习惯给不熟的人留电话。您先看,我再走一圈。”

她匆匆走去,同时悄悄留意太湖石那边的情形,果然见那人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于是她围着小池塘绕了一圈,回到原地;这时她舒了一口气,开始在心里审视自己和那人的简短对话,发现三言两语之间,又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呵——,何必呢,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她让自己继续看水、观察水花跌碎在石头上的细节,沮丧很快过去了。做了几组俯卧撑之后,她沿着卵石小路走进树丛,在小池塘南面樱花树下的那条长椅上坐定。面前绿意葱茏,有枝条细软的迎春花、开着火红小花的石榴、蔷薇花、以及一种长着椭圆形暗红色叶片的灌木。从树木交接处的空隙看出去,池中与对岸光景一览无余:池水、荷叶、廊桥、喷泉、飞鸟、鲤鱼、沥青路、六边形地砖、晨练老人、松林、竹林、假山、台阶……她惬意地深吸一口气,解开塑料袋,拿出书来看。头顶的树丛里忽而响起鸟鸣,声声清脆、声声婉转,让她的神思一半仍然停留在现实里:湿扑扑的空气、若有若无的花草香、水花起落飞溅、晨练老人呼喝有声……

扑——踏——扑——踏——

目光从书页边缘上方谨慎地投出去,落在一个老妇人身上。她头发花白,衣着朴素,手里拎着一只深蓝色的布口袋,一步一拐地走过来;她停在长椅前,缓缓地转过身子,按着双膝慢慢坐下来;她坐定了,两手搭在大腿上,神情专注地平视前方。她在看什么呢?她悄悄调转目光,仔细排查面前诸景诸物。她在看哪一样?她猜不出,暗笑自己无聊,将视线收回书中。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她们各坐在长椅的两端,她感觉到了来自长椅那端的重量,这让她默默地觉得很踏实。就在她看到第六页——安娜和摩尔在讨论关于男人在感情上的善变,耳边又响起她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于是她又抬起头,目光便像风筝线似的被她那副微驼的背影越扯越长了:她左脚一耸、右脚一顿,走得像像怒海里的孤舟,在幽静的卵石路上颠簸沉浮。她一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几层紫薇花树后面,忍不住摇头感叹:人老了,连最平整的路都那么难走!

她应该就住在附近吧。她老了,身体不似从前,一双腿脚再不能带她去更远的地方;每天早上睁开眼,或许腿疼、或许头痛、或许全身都不得劲,叫她无论如何躺不下去了,只好出门,来这校园。又或者,晨光初绽的时候是一天之中她最喜欢的时光,只有此时,积蓄了一整夜的力气才足以拨动她的腿脚像钟摆一样有节奏地摆动,让她得以做一日之中最远的旅行——来这校园。在这里,她能看到许和她一样老迈的人,这教她感觉不再孤单;还能看到花草树木、爬虫飞鸟和游鱼,她再不是只能困在房间里等待夜幕降临的老人。她的老伴儿还在么?她今年多大了?她是本地人还是哪里人?三十多年前,她有没有去过连云港呢?穿一条格子裙、带一副黑壳眼睛(苏北方言,指墨镜),将一种特别好吃的糕点送给一个坐在花果山大道边休息的年轻铺路工?父亲说,那个好心人是从南京过来旅游的。她还有想做的事么?还有没有梦想?如果刚才主动开口,就能打开一本神秘的书,就能知道这一切;然而她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她离开,在她心里种下了又一个谜团。

如果没有任何牵挂,她会成为一个专门记录故事的流浪者,每天早上吃完饭背上书包就出发,随便捡一个方向走,一直走,直到遇到一个让自己感兴趣的人;这时她会停下来,打开笔记本、打开语音笔,一问一答: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最大的幸福是什么?什么时候最高兴?什么时候最难过?最敬佩的人是谁?最难忘的人是谁?最想见的人是谁?最想去哪里?最喜欢做什么?最想告诉别人什么?最难为情的事是什么?听过最荒唐的事实是什么?如果讲一个故事……如果讲一条笑话……如果做一个动物……如果没有任何顾虑……如果能重来…………如果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只说一句话、只见一个人、只走一条路、只去一个地方……说得差不多了起身接着走,遇到想记录的人再接着说、接着听、接着记。走无数个地方、听无数个故事、记录无数个人,再做一千一万种思考,写出一段两段话。笔记将被她仔细地分类保存,为此她必须自学一点图书馆学或者情报学的知识,如果她有余钱,将为她的笔记买一所房子,让那些人在她的笔记里活得安安稳稳。笔记堆里将有一张桌,桌上会有一盏灯、灯下是一只笔筒和一堆等待记录的空笔记。每过一段时间,她会回来一趟,那时候她将会整日整夜地伏案写作,听到的、想到的、别人的、自己的,全都化成黑色的种子种满笔记里一垄又一垄的沃土,她把书包里、大脑里的东西全都卸在这里,带上新笔记、新大脑重新出发……走多少年呢?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直到感觉自己走不动了,就在装满笔记的屋子里定下来,填写最后一本空笔记——那一本,就给她自己。

她收回视线、放下书,正大光明地平视前方,看到了所有能看到的:一群穿着白色太极服的老头老太太们排着整齐的方阵在对岸比划招式,竖起来的手臂缓缓滑动着,就好像一群桨子合力推开水波;一个中年男子背着手、勾着头在池塘里的廊桥上行走,白体恤的下摆随意地扎进裤子里;水面上三三两两地盛放着涟漪,青色的鲤鱼贴着水面悬停在那里;荷叶上有一朵白色的睡莲骨朵,看样子明天或许就能开花了;还有一群白色小虫(在她的家乡,她们管这种小虫叫“蒙蒙虫”),极小极小的,嫩生生的像刚从牛奶里泡出来似的,正在空中乱飞一团。从柏油路的末端涌出一群女孩子,都将鲜美的面孔面对彼此,尽情说话、尽情欢笑;接着是两个戴眼镜的男孩子,大咧咧地甩手走着;然后是一群少男少女,一群少男少女……她们是初出源头的河流,带着不谙世事的勇气,清澈又明快,对未来流向满怀憧憬、也充满信心。她们的腿脚与头脑都处于人生之中最为灵活的时候,他们大可以仔细规划、用心琢磨,大有机会将自己写成一部好书,畅销书、名著、甚至伟大的杰作。青春,暮年,人,物,偶然,刻意。衣着鲜亮的男孩女孩好像春雨后大草原上的花那样一下子冒出来了,去年才冒了一茬、今年又冒出新的一茬。她感觉自己仿佛坐在大河之畔,浩瀚之水在她眼前奔涌而来又奔涌而去,滔滔不绝、一刻不息。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青春的时光是多么短暂,但是处于韶华巅峰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不但无所察觉,还弄得好像她们的青春有无限长似的毫不在乎地轻薄地挥霍时光——那是镶着金边、泛着柔光、散发馨香、比金子更珍贵、比钻石更闪亮的人生之中最珍惜宝贵的时光!她们心安理得地挥霍着这段极其珍贵的时光,对即将到来的悔恨毫不自知。

如果冲过去,大声对她们说——那些话在心里喷薄欲出,她早想对那些人诉说一千一万遍了——一定会被视为异类吧!——这个女的有病吧,跟我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嫉妒我们年轻么?还是想证明她自己也很年轻?我们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懂啊,用她说个屁!老女人!她缓缓地叹着气。

消失与存在,长久与短暂,此刻与彼时,一切历历在目,如秋空一样清晰明澈,但是除非她们自己走到那一步,否则她想说的的确是屁话!她们——他们、她以及那个坡脚老人——都在无可避免地、懵懂自信地走在某条无数个人已经走过无数遍的老路上。

闹铃响起。

出门前,她把闹铃设在七点四十五分,不会太晚、也不会太早,而且是一个具体的、精确的时间。这样,再走得匆忙些,别人就会以为她得赶去上班——看,已经工作了,还能积极锻炼,这个女孩子很不错。她知道自己很会伪装,擅长于伪装成别人喜欢的模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有她的小出租屋可回,上她的课、敲她的字、想她的事,过她不知所谓的一个人的生活。她踏着蜿蜒着的卵石小路走到香樟遮蔽的柏油路上,汇入青春的河流,她收起下巴——藏起下巴与脖颈连接处那两条象征着不再年轻的松皮,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学生。那么多人曾经问过的同样的问题在耳边密集回响、重叠、交织:

——你是做什么的呀?

——每天都干什么呢?

——教什么啊?

——那只有周末才忙的吧?

——那不是经常在家?

——真好啊——咝——可是——怎么坐得住呢?不无聊么?不孤独么?

——上了那么好的大学,怎么就……

——那以后呢?

是啊,别人都在赶公交挤地铁、开会、讨论、出差、加班写报告赶项目,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凝聚在一个团体里做这样那样的正经事,你呢?你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小空间里,像作茧自缚的一只蛹。漫无目的、故步自封,吃喝拉撒,日复一日。不无聊么?不孤独么?一颗心到底为什么不肯安分?

阮真和王婷回家前的一天傍晚,她们恰好都有时间,便一起去玄武湖散步。她一向步速比较快,闷头走了一段之后发现和她俩拉开了好大距离,便停下来等待。走走、等等、走走、等等……

阮真忽而笑道:“小松啊,你得多出来走走,别老待在屋里,路都要不会走了。”

就在阮真说出那话的瞬间,她感到脸上充血,无地自容的同时,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她在愤怒,不是愤怒于阮真,而是愤怒于一个来自阮真的客观描述。如果一个人对一种客观事实愤怒,那么令她愤怒的绝不是那件事本身,是那件事暗指的她的无能,真正令她愤怒的是她自己。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愤怒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她放慢脚步,和她俩一起走,又成了一只装满问题的人形容器:为什么不多出来走走?为何丢掉工作、割断社交将自己困起来?为什么不能融入正常生活?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啊?在等什么、又在怕什么?!

她逆着人流往北走,感到血液在脸上冲击;耳边阮真的话不断回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容易被激怒!容易被激怒、容易被取悦,她是这样好戏耍的一个人!她气她自己,气自己像一部别扭的过时机器,因年久失修或者压根在设计上就存在致命缺陷,无法最恰当地调度身上的各个部件、最合理地设置自己的模式、最大化地发挥自己的功能。她是件报废品、是件残次品。如此悲哀啊!视野里起落着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鞋子,就像打翻了一盒彩色橡胶弹珠、就像正在下一场彩色的雨;如果可以连续记录某只鞋子敲在地上的声音,就像录下钢琴曲,会听到什么样的旋律呢?不同的鞋子——或者说不同的人——旋律差别很大么?或者很小?有多大多小?车流滚滚呼啸而过,如清明时节苏北原野里粗犷的风声,城市的高楼大厦将原野的风雨屏蔽在外,城市的人群便以另一种形式模拟出原始的律动。一种东西被丢弃,另外一种东西被创造,永无休止的更迭、永无休止的迷失。

她感到自己被生活溶解了,正如泥丸入水,一塌糊涂、一片混沌,无法做一个耳聪目明、头脑清醒的独立个体。是不是从前的那些决定真的做错了?就比如辞职:如果不辞职,就不会害怕、用不着害怕被问到上面那些问题,也用不着害怕被问之后的应对;如果她不像一个自闭症患者似的把自己困起来,而是找一份工作、和某个人结婚,她就不会怕面对这一切!

是不是真的选错了?她答不上来,她感到恐惧。

三十岁之前不知所谓,三十岁之后不知所为。这就是她,一个真实的、浅薄的人,没有一处稳妥的地方可去,也没有一句稳妥的话可说。

不!需要一个借口,需要从泥潭里攒出一个形状来,哪怕仍然懵懂,也不要别人怜悯。需要借口,她想;需要借口,她想;需要一个地方,她想,不合心意也没关系,至少不再有非议。

匆匆走过融合了各种气味、颜色与声音的熟悉的街道与清晨,为了避开一辆疾驰的电瓶车,她一跃跳上人行道,忽而感觉自己脚步敏捷、身姿轻盈。运动真好,她想。袋子里还有一本书,她又想。看,你只要开始做一件好事,哪怕是一件小事,坚持去做,情况都会变好一些——变好,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有朝一日……吹去表面浮尘,心底仍是想哭的感觉。

“杨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小陈同学转化了。她妈妈今天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说小陈同学一起床直接找她说要上杨老师的课。家长说今天就安排一节课,您那边有时间么?”

她苦笑着叹了口气。上天大概是看她这几天的课上得太轻松,最终还是把小陈同学分给她。是啊,她是迷茫,但是别人的生活不会因为她就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