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轩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连嘴角边正缓缓溢出血液也浑然不觉，他带着慌乱的呼吸，也不撑起身体，就这么用手抓地，爬前少许，将小半个身子探出这个凸出了一截的悬崖边，可映入眼帘的除了层层的云海，哪里还有白素的半点踪影？
云轩终于意识到某些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冲着云海大声呼唤着白素的名字，却得不到半点回音，已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眼泪，终于在他茫然不觉间夺眶而出，深切的悲痛根本不容他有其余的思考时间，甚至他连诅咒那该死的上古魔神的力气也没有，与这位对自己情深义重的白素过往的一幕幕，已然化成了一幅幅黑白的画面，无声无息地在他眼前飘过。
她背负着一个灰色的童年，以常人无法想像的艰辛生存在玉衡宫里。
她有着一个严酷的师尊，在过去同样痛苦之中接受着地狱般的磨练。
她自小心中就有自己的存在，并视自己为偶像一般去努力追逐。
她拥有自私的个性，但对于自己，她却愿意无私地分享一切。
她并不是个胸襟广阔之人，却始终能包容自己一切缺点，甚至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并不是她，仍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深爱下去……
她还有着远大的抱负，但恐怕再也没有实现的一天……
此时此刻，云轩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从小声的饮泣慢慢演变成嚎啕大哭，双拳无力地捶打着地面坚硬的岩石，直到今时今日，他才深深意识到，原来白素在他心中已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正当云轩的情绪激昂难以平复之时，他所匐匍的岩石下方却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云轩怔了一怔，这是白素的声音！她还没死，还是上古魔神又一次发出了诱惑之音？
呻吟声再一次清晰传来，确实是白素悦耳的声音，“……喂，云轩，你可不可以先把我拉上去，再继续哭啊！”
一阵狂喜顿时涌上云轩的心头，白素真的没死！他赶紧沿着悬崖边往下四处观望，原来悬崖下凹进去的位置，长满了枝藤，枝藤的倒刺刚好勾住了白素的腰带，将她挂在半空中，恰恰是悬崖的底部，以至于云轩从正面往下看时，根本发觉不到她的存在。
云轩破涕为笑，慌忙攀着枝藤将白素拉了上来，当两人气喘吁吁重新坐倒在悬崖之巅时，都涌起了恍如隔世的唏嘘，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隔，上古魔神的诱惑之音，已经超越出了修士所能想像的范畴，它能将你心底最深处的渴望给挖掘出来，要不是在关键时刻云轩否定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欲望，恐怕两人早已都坠进万丈深渊之中，成为上古魔神脚下的又一牺牲品。
白素看着云轩脸上尚未拭去的泪痕，眼中闪过深切的欣喜，但神色中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腼腆，她迎着清爽的山风，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谢谢你，云轩！”
云轩也长长的松了口气，看来危机已经暂时解除了，他回以微笑道：“通常女性对男性表达谢意，尤其是救命之恩，往往只有一种方式啊！”
白素的神色仿佛更腼腆了，她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长靴，轻笑道：“幸好我现在是白衣卫，可以摆脱这个传统的感恩模式……”
云轩苦笑间，白素抚摸着腰间的皮带，补充道：“幸好这条皮带够宽大结实，才能被那些枝藤钩住，唉，这正是男性装束的优胜之处，以后我就常穿男装好了……”
“喂，你该不会是更感激那条皮带吧……”
两人缓缓攀爬下这座千仞巨峰，幸运的是，那可怕的诱惑之音没再出现，或许上古魔神已经承认了失败，又或许他诱惑每个人的机会只有一次，反正，他们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山脚下。
劫后重生，令两人谈笑甚欢，但谁也没有提起那个潜藏在心底足以致命的欲望，这是上古魔神差点得以成功的最大资本，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一个欲望，只要在某个时刻执着于这个欲望，人就会迷失其中。
对于此次可怕的遭遇，两人都认同了封魔之地确实存在，但它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样，是一个被众神封印的魔神，还是一处拥有可以影响他人精神力量的太古遗迹，这就实在无法确认了。
不过，在云轩的内心深处仍然还有一个相当可怕的猜想，倘若真的坠落那片厚厚的云海，是跌得粉身碎骨，还是真的从此回到童年……
魔界的死灵大军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荡荡的雪原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它们曾经来过的踪迹。
令云轩二人感到更庆幸的是，随着白素的一声尖哨，那匹通灵的战驹便从远方奔至眼前，白素轻轻呼了口气，与云轩相视一笑，飞身上马，一同离开了这个日后势必成为梦魇之一的地方。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当他们走上一段路后再次回头望去，那座不知是封魔之地还是太古遗迹的勾弋山，已经在视线中彻底消失，仿佛那座传说中的巨峰从未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对此，白素只感叹了一句：“我很少进宛州的神殿庙宇，不过这次回去后，我一定会多多光顾。”
“……”
入秋后的夜晚，繁星点点，星光璀璨。
一对落魄的男女正轻轻相倚，策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呼呼风声，正为他们的谈笑伴上一首悠扬的夜曲。
……
帝都皇城的城楼上，寒风凛凛，但每个士兵的腰杆都挺得异常笔直，站岗的姿势比他们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标准，因为，女皇陛下和亲王大人罕见地来到城楼上巡夜。
李清水注视着这些兢兢业业的士兵，眼中闪过满意之色，施洛华伴在她的身旁，低声汇报着帝都各地的政治经济情况和一些突发事件，他出色的政务能力，让这位亲王名副其实地成为了女皇陛下的第一助理。
当施洛华口中说到“出使寒风岭的九州人族出使团”这个名字时，李清水顿时停下了脚步，她扶着城墙，眺望向寒冷大陆所在的北面，耳边听着施洛华述说。
“……直至今日为止，除了夏启和玉衡宫的白衣卫，所有九州人族代表都回来了，各个仙门势力的亲卫队生还总人数不足百人，其中有二十人是我们帝都天启的士兵，他们的报告和早些天回来的仙门代表的报告，基本一致，魔界死灵大军的突然出现，确实非战之罪，我已经替陛下宽恕了他们的保护不力之罪……”
李清水打断了他，沉声问道：“无常阁的代表秦小天呢？他是今天回来的？”
“是的，”施洛华查看了一下手中的传讯玉简，说道：“秦小天是在傍晚时分到达天启东门，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代表云天宗出使的孟浩，我亲自去迎接了他们，从神色看来，他们都十分疲惫，秦小天想亲自向陛下问好，并提出辞行的要求，我推说陛下身体抱恙，暂时将他拖住了。”
李清水沉默下来，施洛华立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帝都皇城和无常阁的战火一触即发，只等寒风岭和平谈判出使一事完毕，战争将立即在九州大陆上掀开序幕，尤其是妖界提出的那个和平条件，肯定要各大仙门之主会晤后才能作出决定，但在帝都皇城看来，此次的会晤大可将无常阁排除在外了。
李清水的手微微抬高了少许，身后的远处立即奔来了一个仆人，李清水从他手中接过热茶，喝了一小口，轻声问道：“洛华，你是如何看待秦小天此人？”
施洛华沉声说道：“我与秦小天接触的次数不多，初步印象，他是个不错的人才，各方面能力相当平均，但能做到这种程度，也仅仅是不错罢了。”
李清水淡淡一笑，说道：“洛华，你知道吗？在帝都众多重臣所交来的报告里，对于各大仙门此次代表人员的看法，只有对秦小天此人的看法是完全一致，在他们看来，就像你刚才所说那样，是个不错的人才，但也仅仅是不错罢了。”
施洛华的脸色立即变了变，沉声问道：“陛下的意思是，秦小天是故意给人留下如此这般的印象？”
李清水轻轻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对，作为无常阁的代表，九大仙门势力之一的使者，他不可能是个平凡之人！但他如今故意装出一个走到哪里都能抓出一把的普通人才，同样是人畜无害，谁也不会对他产生戒心……”
李清水顿了一顿，叹息道：“当所有人都对同一个人作出同一判断时，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判断正确，此人确实如此；第二、他们判断错误，此人令所有人的判断都出现同样的错误……答案很明显是后者，真难为了秦小天的心机，竟然丝毫不差地控制好自己在每个人心目中的形象！”
施洛华也叹道：“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了无常阁高层领导一员，据此次出使团幸存者的描述，秦小天的确是一位魔力惊人的法修，力挽狂澜地破解了魔界的暗天黑幕，让他们出现了逃跑的契机。”
李清水淡然道：“正因如此，我才重新翻阅了此人的相关资料，才发现原来每个人对他的看法竟然如此一致……与无常阁开战在即，有这样一个敌人存在，实在不是件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施洛华立即会意道：“洛华明白，请陛下放心，洛华会把此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李清水淡淡一笑，说道：“洛华，毁掉这样一个人，并不是轻易的事情，尽力而为就是了。”
施洛华脸色微微一变，低头道：“是，陛下。”心里暗想，李清水杀秦小天的决心非比一般，如此这般，分明是让我尽十二分努力，不然何必专门强调呢……
一阵凌厉的夜风刮过，李清水低声咳嗽了起来，施洛华连忙为她披上一件狐绒披风，柔声道：“陛下，越夜越冷了，我们先回去吧！”
李清水摇了摇头，说道：“不，朕还想多站一会……对了，洛华，婉儿如今怎么样？”
施洛华苦笑道：“自从她为了夏启的事，与陛下争吵过一番后，就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包括我这个做父亲的在内，谁也不见，在这段时间里，从未踏出宫门半步。”
施洛华平静道：“婉儿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女生情怀，到了这个年纪，谁可避免？朕也不怪她，但生在帝皇之家，对于自己的终生幸福，就少了许多选择的权利，总有一天，她也会明白……嗯，洛华，你亲自再去劝劝婉儿，明天，就派人将婉儿护送回云天宗，让她继续未完的修行！”
施洛华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陛下，可是……”
李清水的面容顿时转寒，冷然道：“洛华，你该不会认为朕随时有可能长眠不起，所以，婉儿这个帝都继承人应该留在身边吧？”
施洛华慌忙拜倒在地，低声道：“陛下息怒，洛华并非此意！”
李清水叹了口气，声音放柔，淡淡道：“洛华，起来吧！其实你大可放心，朕对于自己的大限，心中还是有数的……你也无须诸多解释，朕并不是蛮横无理之人！另外，朕心意已决，明天，就将婉儿送回云天宗！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善变是无可避免的特性，年轻的心，总是面对万千诱惑，一时爱情，转眼已成云烟，用不了多久，婉儿自然会重新挂上灿烂微笑，傲然立于阳光之下。”
“是，陛下。”施洛华垂着头，也不知他此时脸上是何表情。
“……”
“对了，陛下。”施洛华将传讯玉简最后一段内容看完后，说道：“青龙护法和月神仙子已经出关，明天将进宫拜访陛下。”
“哦？”李清水的眼睛亮了亮，说道：“很好，洛华，你做好心里准备，无论如何，此次也要将月神仙子留在帝都一段时间，并不是为了朕的病，也是为了一些随时有可能发生的变故，另外，立即请云天宗的黄龙掌门来帝都一聚吧！”
施洛华的眼中蒙上一层阴霆，点头道：“洛华明白。”
此时，一道灰色的影子从远处快步而近，到了两人的五步距离外，单膝跪倒，禀告道：“启禀陛下，无常阁代表秦小天不辞而别，只留下书信，说是无常阁另有要事，急需赶回，请陛下原谅……”
施洛华厉声打断道：“不是叫你们监视好无常阁外使馆的吗？”
灰色影子的声音仍是不卑不亢，说道：“回亲王大人，下官盘问过所有包围在无常阁外使馆的监视人员，他们都未曾发现秦小天离开……”
施洛华冷然道：“那照你这么说，这秦小天难不成是凭空消失了？”
灰色影子沉声道：“属下愚钝，也不明其中缘由，不过属下已经派遣大量人手去追查秦小天的下落……”
“哼，你似乎认为过失并不在你呀……”
“算了，洛华！”李清水淡淡地叹了口气，望向天际漆黑的尽头，在这一刹那，她心中有点意兴阑珊，平静说道：“如果秦小天真能算到我们的决定，又能当机立断的离开，这不单单证明了他的才智，或许，还有冥冥中的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