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九皇府,已经子时。
江渊神情阴冷的踏过府门,转过影壁,穿过冗长的长廊,回到了庆央殿。
将自己锁死在殿内,谁也不见。
我守在他殿外,眼见房中灯火昏暗,那道欣长的身影端坐案前,一动不动。对他的怨怒便淡了,心中反而犹如被谁揪着,揪得生疼。
即便不及他百分之一,但我已是疼的彻骨。
我不曾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怜妃竟死于叶妃和枢密使之手。
也不曾想到,我日前去南郊,竟是见到肖氏兄妹的最后一面。
这其中纠葛,令人骇然。
锦眉劝我回房,我已无睡意,执意就在殿外待着,这一待,就待了一整夜。
次日大早,江渊顶着乌青双眼目无旁物的出了门,我还想与他说上一句话,可他走得太快,看也不曾看我,我守了一夜守的腿脚酸麻,一时也追不上。只好作罢。
消息传得很快。
枢密使因怜妃一案被罢了官职,枢密使伏罪,言明此事家中他人并不知情,是自己为了想除去太子,才与叶妃谋划此事。叶国公气急败坏,想起长女可怜,当下就要提着剑要去大理寺斩了这个不孝儿,被几个孙儿拼死拦下。
得知此事,陛下决意不株连他人,下旨处决枢密使后,将他的两个儿子流放北漠。之后,将与中书令牵连、曾受过叶妃贿赂的官员一一清查。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
就在这样的境况下,陛下最终一道旨意,将轼王召回临都,满朝哗然。
我让厨房备午膳,亲自送到江渊书房,他正在案上翻看书籍,目光却凝在虚无,显然并未看进去。
我盛了一碗汤端到他跟前,他不动,我舀了一匙送到他唇边,他方掠我一眼:“不吃。”
“可是这两日,你都未好好吃过东西。”我撇嘴道,“你要是饿死了,我岂不是要守寡。”
他看了看我,将我手上的碗匙夺过放到一旁,伸手将我揽入怀里,我横坐在他腿上,一时间双手不知该如何安放,想了想,才攀上他后颈。他忽然又将头埋在我肩上,哑声道:“长郁,我很累。”
我从未想过,这个傲视一切的皇子,竟能有一天会如同一个受了伤的孩子般,靠在我肩上。仿佛他此时能依靠的只有我。
我心中一动,双手环住他,脸颊轻轻抵在他额头上,他的额这样冰冷,冷的刺骨。
我想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宽慰,大临朝的事我说不上话,能说的也只有眼下的事:“我不累,你靠着我歇会儿。”
江渊也不回话,我便也不再出声。
就这样和他静静待着。
我大概也是一连几日睡不好,这会儿和他相互倚着,竟很快入了梦,等我醒来,人已经在书房的偏榻上。余晖斜影从窗沿爬入,我翻身起来,锦眉便进来道:“郡主醒了?”
“殿下去了何处?”
按理说,他才不会丢下谁独自待在他的书房,若不是匆忙,他必然会等我醒来。
果然,锦眉目光闪了闪。
我道:“有事就说,瞒得住一时也瞒不住一世。”
锦眉支支吾吾道:“沈侧妃去了。”
我怔了片刻,才恍悟过来:“什么?何时的事?”
“两个时辰前。”锦眉说,沈裳身子一直不大好,就在我睡下的不久后,听说沈裳在偏殿大闹,江渊便前去看。一见到江渊,沈裳立刻连滚带爬跪倒在他脚下,求他饶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性命,说那孩子只有七岁,是沈家唯一的血脉。
沈家的案子,早几日前也一并结了,满门抄斩。
沈裳哭着求江渊,只要不取那孩子性命,纵然让他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入都也好。
然而江渊只是看着她许久,淡淡道:“不留。”
就在江渊刚刚离开偏殿,沈裳便服毒自尽了。
接二连三的变故,令我胸闷不已。
我曾经嫉妒沈裳,可嫉妒之后,是同情。
接连死去的人,与我都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这一下,仿佛让我回到了幼时,我想起那时父母相继离世,我哭的声音嘶哑,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知道何为生离死别。
“殿下还在偏殿?”
“是。”锦眉回道,“沈氏毕竟是侧妃,有些事情需殿下处理。”
我点点头,尚还在书房发怔,江渊忽然回来。
见到我便道:“沈家满门抄斩,我只能保住沈裳。她却不肯。”
我不知他这算不算是对我的解释,或许以为我会像先前书宁训出事后那样怨怼他?但沈家此案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我知道谁也没法改变。
昔日受尽陛下喜爱的江渊不能。
今日折去了枢密使这条臂膀的江渊更不能。
我垂了垂目:“她只怕早已起了死的念,除了她自己,谁也留不住她。”
江渊微微一震,诧异的看着我,大概是意外我会说出这番话。
我也看着他,他显然清瘦了不少,眸光也越发黯淡,我不由心疼:“你好好歇下,我去给你备晚膳。”说着便要出门,却被他唤住:“长郁。”
我望向他:“怎么了?”
“你会做些什么菜?”
我愕然。
他便又道:“我想吃你做的。”
可我什么也不会做,想了半日,我道:“那我给你煮碗粥罢。”这或许是最简单的,即便我再笨手笨脚,也总不能连碗粥也煮不好。
江渊闻言眸光更暗,脸很快垮了下来。
我蹙眉道:“我……只会这个……”
“那你还去备什么晚膳?”江渊几步上前,将我拽回案前,“让下人去做,你待在这。”
我措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先一步被他扶着。
我有些恼:“你不能待我好些?”
“我待你不好吗?”他满目狐疑,将我拽到怀里,忽然认真道,“长郁,你不要离开我,可好?”
一句话让我乱了心神,我实在琢磨不透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也琢磨不透自己了,明明不喜他平日对我冷嘲热讽,可他一旦露出一丝温柔,我便弃甲投戈。
他俯首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我闭起眼,感受这脉脉温情。
良久,他才放开我,目光深深凝在我眸上:“你是我的九皇妃,是我的妻子,此生都将与我荣辱与共,你可明白?”
我静静看他,心里将这话来回念了数遍,也不敢肯定他此话是提醒我,还是对我表明心意。但我宁愿认为是后者。我从踏上自瑶川来大临和亲的船上时,便知已经没有退路,生是九皇府的人,死也只能做九皇府的鬼。只是此前我从未奢望入了九皇府能讨得九殿下欢心,毕竟这桩婚事都非我们所愿。
现在不一样了。
我心里对他不一样了。
“我明白。”我颔首,看着他黯淡的目光重新燃起了一丝光火,转瞬就被他再带入怀中。
大临光启二十二年。
春末。
轼王还都。
没有盛筵歌舞,听说只有寥寥数人在城门迎接。
轼王并未住回东宫,而是住进了空置多年的远山王府。可即便是这样低调,也引起满朝轩然。
三日后,据闻陛下悄然去了远山王府,在那儿待了整整一日,第二日清晨,一道复储的旨意便从致远殿传出。
轼王江熠无罪,重立为太子,当夜,陛下就为太子在宫中设了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太子江熠,一个如此温文尔雅的人,眉眼温和,我全然想象不出,那便是肖寻的主子。我想象中的太子,是一个隐忍、充满算计之人。只有满心算计的人,手下才会养着为他卖命的杀手,受他命令一次一次的潜近江渊身边,欲取其性命。
可眼前的太子看起来,竟文质彬彬如书生,仿佛弹指间便可将他摧毁。
这样的人,竟是江渊的死敌吗?
“怎么了?”江渊低低在耳畔问道。
乐声婉转之间,我举杯倒酒却一时失了神,酒水漫过酒杯,滴得案上尽是。
我回过神来,窘迫得直接拨开袖子去擦拭酒渍:“没事。”
江渊冷哼道:“太子有这样好看?”
“我没见过太子,多看几眼罢了。”我解释着,灵机一动道,“谁都没有殿下好看。”
他听罢果然笑了笑,阴沉已久的脸上终于起了掩不住的得意:“九皇妃眼光极好。”末了,从宫女手中拿过锦帕替我擦拭酒渍,一面将我的袖子拎起,“谁家的皇子妃会像你一样粗鲁。”
我定定看他:“那你还提着我的衣袖让别人都瞧见,说你的皇子妃举止不文雅吗?”
他这才松了手:“罢了,不过一件衣裳,本殿下买得起,再给九皇妃买就是了。”
“多谢殿下。”
我正道谢,太子却忽然端着酒杯走到了跟前,展颜一笑:“本宫与九弟之间生了太多误会,本宫自罚这一杯,给九弟赔罪。”
江渊脸色骤然阴寒,须臾间,太子已饮下酒,不等别人说话便又道:“怜贵妃之事是天大的误会,而肖寻和肖珏,的确是本宫派往临都调查怜贵妃一案的,为的就是想有朝一日洗清本宫的冤屈,可本宫没想到,肖寻竟擅自动了心思,三番两次要致九弟于死地,若是肖寻还在,本宫定将他五马分尸,可他现在已经去了,但肖寻不管怎么说是本宫的人,如若九弟心里仍怨,便告诉本宫,要本宫如何做九弟才能消气,事到如今,只要能平息九弟的怒火。本宫必定尽力为九弟去做任何事。”
太子言辞恳切,竟是一下就将肖寻刺杀江渊之事撇的一干二净。
我惋惜肖寻是一回事,但却从未认同他刺杀江渊,这是另一回事。
我看着江渊面色如土,不得不重新审视太子。
这样一个雅致之人,心底下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