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得一个激灵。
扭身把尚有火苗雀跃的铜盆扔进养荷花的瓷缸里。
细碎的灰漫天铺开,黏在脸上,我顾不及,又把酒壶往树根底下踢了踢。
“你们在做什么?”江渊一步一步靠过来。
“没做什么,赏月。”我扬了扬下巴,将他拦住,“倒是你,来此有何贵干?”
江渊伸手把我拨开,走到瓷缸边细细看了片刻,蓦然喝道:“你们竟敢私自在府中祭拜!”
书宁训浑身颤抖,我将她往门外推了一把,低低道了句回去,方对江渊说:“是我干的。”话音落时,不知去哪儿放风的锦眉回来了,看见江渊身影刹那就顿住了。
“都给我出去。”江渊看似随意伸手将瓷缸里的荷花折断。
我面生怒意:“这是玦央殿,要出去的是你。”
他并不看我,视线在书宁训和侍从身上一一扫过,重复道:“除了九皇妃,全都滚出去。”末了将那只折断的荷花往锦眉跟前一掷,“还有你,也给我滚出去。”
那只荷花的断枝以他的力度投出,竟如箭矢般在锦眉袖上划了个口子。
我大吃一惊,恼道:“江渊,你想做什么?”
他未理会我,冷笑一声:“现在本殿下使唤不动你们了?”伸手再折了只荷花,所有人神色一变,几乎全都在一瞬间退出了玦央殿,江渊把手里的荷花又对准了锦眉,我忙把她推出去:“无妨,殿下不过要跟我说说话。”
锦眉仍是放心不下,唯恐自己来不急劝架。
我提醒道:“你翻到屋顶上看就是,他若要动手,你下来救我。”
锦眉恍然大悟,这才退出门外。
我刚把门阖上要转身,江渊已然站到身边。
他神情阴森,把我逼到一个死角:“你竟敢在我府中祭拜一个要杀我的刺客?你还是我的九皇妃吗?”
身后是墙,我避无可避。江渊顺势撑开双臂把我拦在怀里,与我仅隔着几寸的距离,一身酒气。我这才知他喝了酒,到这儿发酒疯来了。
我抬目,迎着他冰冷的目光:“你在与我的新婚之夜上祭拜你的慕禾姑娘,你还是我的夫君吗?”
他脸色刹那青白,我知道定是戳到他痛处了,转念想着是不是冲动了些,万一和他动起手来,我一分胜算也无。
正思考着,一只手掌忽从后颈盘来,他的脸忽然袭到眼前,我反应不及,吻已经落下。
我骇然,狠狠将他一推,他又欺过来。
如此反复几次,烈酒的醇香已经蔓延到唇上。
我恼极,伸手就在他脸上打了一掌。
他这才惊醒将我松开,须臾,事不关己的笑了笑:“过些日子你我都要随圣驾前往商州,我们往后在人前该像刚才一样亲密些才是,免得皇后又要罚我们,且此行商州,瑶川也来了使臣,你总不能表现出一副你在大临很不开心的样子。”
不等我张口。
他伸手推开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锦眉眼见门开着,立即折返回来:“郡主,我方才在屋檐上怎么看不到你们身影,你们没打起来吧。”
我狠狠抹了抹唇:“没有。”
走回瓷缸边,看着一池灰烬,更心烦意乱。
江渊居然趁着酒劲占我便宜!气恼,实在是气恼!
之后几日,我再没见他。
离南下商州的日子渐近,朝中为此次圣驾出行都忙着做准备。
大临陛下一向喜爱巡访各郡,听说大临的每一片土地都曾被陛下踏足,这一点,倒是令我十分钦佩。瞬间觉得陛下的身形在我心目中高了几分。
可念及要同江渊共处将近两个月,我便对南下商州提不起什么心思。
为此愁的我彻夜难眠。
这一夜里,我睡意很浅,睡意朦胧间,殿门上忽被人射了一只箭,我惊坐起,忙唤过锦眉出去查看,她出去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支断箭,箭尾插着一封信。她把信取下,摊开来看发现只有寥寥几字,遂递给我看,信上写的是“携血玉,速往捻香楼”。
血玉?可是肖寻给我的血玉?
信上要我拿了血玉速去什么捻香楼?
莫非是肖寻死不瞑目,魂魄不散寻我来了?我立即打了个寒颤,随后又看这字迹,并不像肖寻写的。半年前我在金州曾见过肖寻写字,每一笔都苍劲有力,而这封信的字迹更秀雅些。
我拿着信来回踱步,锦眉劝道:“黑灯瞎火的,一封信就想把郡主骗出去,郡主千万别上当。”
“可黑灯瞎火的,若无要事谁非得我此时带着血玉出门?”我心生好奇,想了许久,只觉得不探个水落石出心里痒痒,便对锦眉道:“无妨,有你在,若有意外,你带着我逃跑便是。”
不过,捻香楼又是哪儿?
我催促锦眉挨个把玦央殿的下人问了一圈,没人知道。我管不了那么多,让她露夜前去叨扰书宁训一番,果然很快就有了答案。
这捻香楼原是壁元居在临都映月坊开的分号,只不过名气比壁元居小上许多,九皇府这些人没怎么出门,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还是书宁训万事通。
我将前些日子穿过的男子衣袍又从橱里掏了出来。
看锦眉磨磨蹭蹭,我恨道:“你快些,趁着江渊今夜入宫待得晚还未回,我们得赶紧出去,他一回府,禁卫必定森严,到时守得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锦眉闻言,不情不愿的加快了动作。
我将血玉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很快带着她从后门溜了出去,然后顺着书宁训所指的路飞奔而去。
捻香楼所在的映月坊并不像壁元居所在的长秦坊般热闹,映月坊临靠城郊,一入夜便是灯火昏暗,怪不得捻香楼没什么名气,这种地段有人踏足才怪。
不过,人烟稀少方能掩人耳目。
我和锦眉顺利到了捻香楼,一进门,不等我开口询问便有婢女上前相迎:“公子随我来。”
敢情早有人等着了。
我与锦眉相视一眼,打起十二分警惕。
捻香楼只有两层,但占地极广,婢女带着我们穿过极其复杂的过廊,半个时辰后方来到一间雅室。
雅室内香薰萦绕,一踏进,一股木香气扑鼻而来,透过重重帷幔,隐隐可见一个人影坐在榻边矮座上。婢女阖门退下,我掀开帷幔一步一步谨慎往前,离那人越发近了,不知为何心头骤跳。
掀起最后一层,一道清冷的声音同时传来:“可是九皇妃?”
矮座上那人偏头看我,是个面容清瘦的姑娘,她着一身束袖劲装,身姿飒爽。
我不否认,问道:“你是谁?”
她并不答话,起身避到一旁,让我得以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
居然是肖寻,他还没死?
可他闭着眼眼,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没有。
姑娘解释道:“我好不容易把他救回来,保住他的性命,可缺了一味药,使他没能醒来。”
我走近看他,清晰可见他颈上几道刀痕,这样重的伤,他竟熬了过去,白费我前些日子烧了那样多的冥纸,只是我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有些欣喜。
我的救命恩人还活着。
不过他虽还活着,但明显瘦了一大圈,本就分明的棱角现在几乎如刀刻,一丝生气也无。
我问那姑娘:“还缺了哪一味药。”
“血玉你可带了?”
我云里雾里将一对血玉佩取出给她。姑娘拿过,不知触动了哪个暗扣,将半枚血玉再分成两半,而那血玉中间竟然被人掏出一个小洞,里头放了一些近乎如雪的粉末,几乎与玉融为一体,怪不得外表根本瞧不出任何异样。
姑娘道:“这是雪昙研制的药粉。可治百钟伤病。”
我把脑袋凑过去端详:“何为雪昙?如此厉害。”
姑娘不厌其烦解释:“雪昙生于云州国最高的山脉度措量山,百年生九朵,如今在大临,也只有宫中供奉一朵。是为绝世珍宝。”
我幼时听爹爹说过,在瑶川西面数百海里外,有一个大临王朝,地大物博,国力强盛,在大临西北,有一个荒原之国大宛国,而云州国,便在大宛国西南面。云州国位于雪山之上,常年白茫茫一片,本应是极寒困苦的小国,却因度措量山上住着的仙子庇佑,得以国祚延续百年,万民安康。
姑娘告诉我,雪昙便是仙子所植,非凡间物,所以珍贵。
我问她,为何对雪昙这样了解。
她神情不改,继续道:“三十年前,云州国的灵姬公主带着度措量山上的一朵雪昙嫁到大临,因为雪昙稀贵,所以陛下将它供在神殿。这位灵姬公主,便是轼王的生母孝贤灵后。”
书宁训还从未对我提起前任皇后,我对此一无所知。
“灵后美若天仙,只可惜红颜薄命。”姑娘叹一声。
我心想着,回去一定再问问书宁训这位灵后的故事。
一并问问这雪昙是否真如此神乎其神。
正想着,姑娘已把血玉里的粉末小心翼翼的取到碗里:“九皇妃想必已知道哥哥的身份。”
哥哥?原来是他的妹妹。我不由得多打量她几眼,却发现两人没有哪一处相像。转而想起她方才的话,遂点头:“你们果真是轼王的人?”
“若不是轼王的人,如何会有这样珍贵的药材。”姑娘丝毫不担心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是轼王早些年赐给哥哥的,哥哥觉得用不上,可我却不这样认为,因此便替哥哥想了一个法子,把药材藏在玉佩中,让他随身带着。这是我千挑万选的一块血玉,我将血玉分成两半,倘若遗失还能剩下一半。这两年来,哥哥果真将血玉随身带着,可没想到他却把这样贵重的东西给了你,想必,哥哥很喜欢你。”
这是哪里来的结论?
我不仅震惊,还匪夷所思。
“我乃九皇妃,你们是轼王的人,你与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回头说出去。再说了,我与肖寻不是你想的那般。”
姑娘神情几变,蹙了蹙眉,但又很快舒展:“今夜你能来,就说明你心里还有哥哥,既然心里有哥哥,我相信你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只可惜你成了九皇妃,你们是再无可能了。”
她言辞坚定,一副我想到什么事实就是什么的架势。
我无言。
我分明和肖寻也仅有数面之缘,我很感激他当初救我一命,然而我对他并无别的心思,为何所有人都误会。
刚想要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还不如教诲教诲这位姑娘:“你把他救活了,便他归隐山林过日子可好,九殿下贵为皇子,不说身边禁卫重重,他自己亦是武功高强,你们讨不了好。”
毕竟我是领教过的。
更何况,就算杀了九殿下又能逃到哪里,不过是拿自己的命来换皇子一命。
姑娘却道:“我和哥哥幼时被年少的轼王带回府中,从踏进东宫那一刻起,我们只听命于轼王。”
她语气坦然,仿佛这不过是生活中一件琐事。
我劝不动她,想了许久道:“你找我就是为了血玉的事?”
她点头。
我便道:“血玉已归还,今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我是九皇妃,你们要杀的人是我的夫君,若你们执迷不悟,非要杀他不可,我若在遇见便不会再帮你们。”
姑娘眸光微暗,看了一眼肖寻。
一旁的锦眉早已提心吊胆,劝我不要久留,我这才告辞,临出门前,姑娘喊住我说了一句,我才知她原来叫做肖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