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不是一无所有的,至少,在你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时候,你还可以拥抱你的梦。
在预产期越来越近的时候,我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对我的依恋,他好像什么时候都很饿,什么时候都在努力的找东西吃,好几个晚上还梦见他在一个小湖里游来游去,见到我来的时候还委屈的跟我说这里找不到鱼了,有时候我问他饿吗,他回答我说饿,之后继续游来游去,有时候他回答说他喜欢游泳,游泳的时候就不感到饿了。午夜梦醒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深深的自责,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自己孩子还这么小的时候就让她挨饿,当我把自己的苦恼跟张齐说的时候,他只是迷迷糊糊的敷衍我一下,翻身又睡去了,这个时候我只好抚摩肚子轻声安慰孩子明天要吃多一点,好让他不至于挨饿。于是,我的食量越来越大,连张齐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几次他都劝我不要吃那么多,我倒不是真的那么饿,我是怕孩子饿,我跟他说晚上要吃什么的时候他又假装听不到,我能怎么办?孩子出生前一天,张齐跟我去吃全羊宴,我吃了五根烤羊排,吃了两碗米饭,我面前的那两盘羊肉片都是我涮了,张齐一块没吃到,最后还从火锅里勺了三碗汤来喝。吃罢饭,我的肚子隐隐不舒服,我觉得是孩子开心得在里面蹬我。
“孩子,今晚能找到鱼的,保证今晚你能吃饱。”
“你别撑坏了。”张齐关照我,我没理会他。
男人怎么能理解女人这时候的心情呢?我摸摸肚子,感到有点异样,到底是什么却说不上来。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孩子在湖里游来游去,我走过去问他饿吗,他游过来,努力的爬上岸,走到我面前指着远处说:“妈妈,天亮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一片都是白茫茫的光,太阳正在升起。梦到这里忽然醒来,我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窗外夜色阑珊,身边的张齐呼吸均匀,睡梦正酣。我想到刚才的梦境,不由的叹了口气,感到身下凉凉的一片,用手一摸,吓了一跳,急忙踢醒了张齐,两人手忙脚乱的收拾了一下赶往医院。
女儿是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出生的,之前还一直以为是男孩儿,没想到女人的直觉也有不准的时候。倒不是我真的就认定会是儿子,而是之前在梦里看到小家伙总是认得不真切,凭着稚嫩的声音判断是男孩儿。我和张齐对孩子都没有什么执念,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生女儿的过程真不敢回想,从宫缩的那一刻开始到孩子落地后哇的那一声哭声,这期间比任何刑罚岁月都要漫长都要痛苦。走出家门前第一次宫缩,那种疼痛就像有人在肚子里放了一个坚硬的球然后让它变大,在大到一定的程度之后,那个球还从中间伸出一排刀刃胡乱翻飞,宫缩消退的片刻,那个球似乎瘪了下去,下次宫缩到来,球会变得更大,刀刃会变得更加尖锐,如此逐渐升级,直到我走进产房的时候,宫缩已经令我完全失去了对生死的执念,这种疼痛的折磨下,任何情绪都是虚无的,它让我活着去做什么能结束它我就去做什么,它让我死了能结束的话我也可以去死。走到产床上之前,我看到自己隔壁床有个产妇正赤裸着下身,张开双腿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眉头紧蹙,眼角有眼泪不住的往下流,嘴微张着,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肚子偶尔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旁边的助产士和医生看着她的脸,努力寻找到她痛苦的表情,并提醒她注意要放松,要在宫缩的时候用力,可是她好像对所有人的话都充耳不闻,身子也无动于衷。我想,让这个女人在一群陌生人面前毫无羞耻的裸露出自己最隐私的部位,与其说是对新生命的期待和爱,不如说是被疼痛驱使。助产士让我坐到床上脱下裤子,我坐下后,宫缩再次袭来,我全然没了力气,只好向她求助,助产士走过来扶我躺平,然后脱了我的裤子把我的脚放到床两边的架子上,这样我也跟隔壁床的那个女人躺着摆出了一样的姿势,我心里涌起一阵羞耻,可是这羞耻很快就被疼痛冲散,之前的宫缩让我的肚子产生了些许麻木的感觉,我以为这份麻木能多少抵消一点接下来的疼痛,可是我错了,痛感没有抵消掉哪怕一点,身下逐渐加剧的疼痛让我明显感到体内的那颗苦难之球一次次的膨胀得更大,刀刃伸出更多更长更尖锐,我无助得全身颤抖,医生在一旁冷静的看着,说:“现在还不是用力的时候,等一下先。”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掉入了无尽的深渊。如果之前的疼痛是要迎接新生命的受难印记,那么现在就是活生生的强暴了,而且这强暴无从反抗,它是由内而外的,是看不到的,是刻骨铭心的,是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我看到自己的耐心和勇气被撕成碎片,遗弃到痛苦之海里再难寻踪迹,怨恨如同坚硬的礁石逐渐的露出它的狰狞面孔,我恨这份苦,这份苦貌似是孩子带给我的,其实是它真正的源头是那个声称爱我的男人带给我的,我满足他的渴望,而他现在却在外面安定的等待生命带给他的礼物,他永远不用也无法想象我为了跟生命要来这份礼物需要承受何等痛苦,仅凭这一点,我觉得我有资格把他丢到深渊里让他受到任何苦楚,可是我却在此时此刻独自承担着一切,不论是疼痛还是羞耻。原来,孤独真的是人生里最大的敌人。
“好了,可以用力了。”我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宫缩的疼痛像越滚越大的雪球一样在体内游动,我用尽气力想要把这疼痛驱逐出体外,可是它还是任性的来回游动,每次我的气力总是和它擦肩而过,就像伸手到水里抓鱼的时候习惯性脱手一般。如是再三之后,宫缩稍退,接着又再度袭来,每次疼痛游走的时候,我都用力的排挤它,可是每次好像它都溜走了,我绝望的留下泪水,医生冷冷的看着我,我闭上眼睛,看到自己掉入了黑暗的深渊里不住下坠,每次身体上的疼痛袭来,我都努力的把它推出,尽管徒劳无功,不过这就是消灭这让人绝望的痛苦的唯一方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疼痛稍息,身下一片冰凉,耳边响起微弱的哭声。这声音我听到过,尽管在这个世上我没有听过,但是梦里我已经好多次跟它对话了,我怕这是疼痛的幻觉,睁开眼,看到那个紫红色的小家伙正被医生抱着。他真丑,脸上有道道皱纹,眼睛浮肿,嘴里还缓缓流出黑色的乳液,医生熟练的操起剪刀“嚓”的一声剪了脐带,眯着眼说:“恭喜你,是个女儿。你看,是个女儿,你确认一下。”医生把她举到我的面前,我点点头,医生把她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护士麻利的用包被把她包起来。我闭上眼睛,看到刚才的深渊正在退去,眼前红色的波涛汹涌翻滚,身体里的疼痛慢慢走到身下,在两腿的缝隙间跳舞。
我听到女儿的哭声,又看到昨晚的梦,看到她对我说:“妈妈,天亮了。”我睁开眼,看到一片光明。女儿,身后不管是无尽深渊,身前不论是无穷色彩,我都会在你身边帮你驱散黑暗,帮你挡住强光,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因为我要做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