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深邃的轮廓基调已经荡然无存,深邃的五官微妙的融入了半丝东方独有的精致婉约,杏眼琼鼻黑发雪肤,眉含春花目含秋月,烟眉似蹙非蹙,朱唇不点则赤,满头青丝挽作款式简单的云髻,左右两侧各有整块玉石雕琢的翡翠玉兰步摇,外缠描银掐丝千叶花纹,细密的银色流苏缓缓垂落,靛青璎珞缀在发中,中间错落着光辉莹润的翡翠玉石,天青玛瑙,绿色珠翠的泠泠光彩与垂落的轻罗裙裾交相辉映,剪水般的琥珀眼眸正漾开着丝丝入扣的柔和光晕,沈思玉仿佛身在其中,近在身侧伸手便可触碰到这荡开的幻影,又仿佛相隔甚远,看她在遥遥的云头矗立着,冷冷俯视着幻境之中她的王国。
寻常人等此刻必然要被吓得屁滚尿流,怀疑人生。任沈思玉见多识广,此刻见到自己与自己相对而坐这等石破天惊的恐怖画面,也不免生出几分神情恍惚之色,世界观在短短的分秒之中被彻底粉碎重铸——
但是萦绕在鼻尖若有似无却又如此清晰的冷香,与手心中断断续续但又源源不断传递着的伤口疼痛仍在提醒着她,这或者绚丽或者血腥令人膛目结舌的神奇画面都并非是真实,而不过是调香师以繁复的香料调配编制而出的海市蜃楼,虚无幻梦。
她凝视着另一侧的“沈思玉”,鲜红月色正寸寸流淌过半开的窗棂,穿过繁复的雕花镂空窗木,徐徐盈盈铺落在她们二人的发丝之上眼眸之中,在满室群魔乱舞修罗地狱中折射出一丝格格不入的圣洁华彩。
熟悉的脸孔,自己精致的五官正作出颇含沈思玉本人性格特色的一颦一笑,徐徐月光被微微扬起的唇角勾落住,露出甜美俏皮的酒窝,或者眉目因着喜悦而微微生动,那翠羽般的深黛舒展开来,一双墨玉般的深邃的眸子映衬着粼粼的光辉,也被镀上层清浅的绯红色。
简直可以说是与沈思玉本人一模一样,是孙悟空与六耳猕猴,真假难辨了。
而当她深深的望进这双剪水般轻盈的瞳眸,捕捉着这张熟悉面孔里那一丝丝仍无法彻底伪装的细小不同,那被种种香料熏染浸泡而过,洗涤捏造出的精神奕奕的魂魄,它赐予调香师容颜永驻的美貌,赐予她驾驭时间玩弄人心于鼓掌的逆天之术,亦毫不留情地贪婪吸取着这份滚烫的心头热血,思虑重重,为调香师以自身骨肉为粮豢养的蛊虫,最终也难免将她从内到外全然蛀空,只留下无波古井中荡开的缕缕偏执维持着这具外皮的亮丽光鲜,内里却如风中即将凋零的残烛。
腐朽迟钝的身体器官已经不能包裹承受住这璀璨复杂的思想灵魂,当沈思玉望着她,仿佛透过这幅熟悉的皮囊,望进了虚假画皮之下调香师难以捕捉的遗憾与不甘涌动,那早已老态龙钟的灵魂带着疲累不堪的沉沉倦色,奄奄一息,不久于人世——
沈思玉的眉头逐渐皱起,她望着周围变幻莫测的景色,那些画面已经不能再吸引她了,当她自这抽取着对方生命以血肉活力描摹的壮丽绘卷之中,窥得了调香师黯淡枯萎的凋零内核,不禁生出了一丝忧虑,沈思玉轻轻咬住了嘴唇,神色呈现出全然没有被幻觉所惑的澄澈清明,坦荡忧心:
“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是吗?熙罗?”
她好似有些能够理解这位老朋友十分反常的狂热姿态了,那空气中肆意耸动的情绪,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的深深执念,她未能彻底描摹完成的夺命香蛊,那穷尽毕生精力却仍只能窥得冰山一角的陌生领域,当她见识过那香料所能构造出的,足以颠覆天下的壮丽蓝图,又怎能这样甘心的陷入长眠?
纵使她已然能够使白驹过隙的时间为她短暂停驻,让泾渭分明的白天黑夜颠倒在她的王国之中,春夏秋冬不再轮换更迭,她能使一年四季均是大雪飞舞的天寒地冻,或是春暖花开暖意融融,她在幻境之中驯服过东方的烛阴巨龙,无双彩凤,与西方的婆罗湿神,大地之母席地而坐,她走遍了大漠与高山,走遍了密林与绿洲,收集了无数价值连城举世罕有的香料,只是可惜,直到最后,她也仍没有能够成功调配出使人能够得以永生不死的香蛊。
可是她怎能允许自己就这样含着不甘死去呢?
名为设真熙罗的调香师闻言,了然的笑起来,那张属于沈思玉的面孔正逐渐从她的一颦一笑中彻底剥落,露出底下风烛残年白发斑驳的半百老人垂垂老矣的松弛面孔,又一瞬被香雾所吞噬了,幻化出璀璨的金发,碧蓝的眼眸,还有羊脂玉石般细腻光滑的肌肤来。
窗外的绯红月影在一阵细微的颤动从自内而外的彻底碎裂开来,零落碎裂成无数星砂般飞舞在空气之中的琉璃香屑,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扩散绵延至整片鲜红的苍穹,厚重粘稠的底色龟裂开半点裂缝,炎炎夏日中明晃晃的一角灿烂阳光泄露进来,随后便将凝固的绯红彻底粉碎掉了。
拉长了音调的枯燥蝉鸣与叫卖声响彻在耳侧,楼下交错贯通的街巷之中,密密麻麻的人流并衣接踵,汗流满面,咒骂着当空悬挂散发着毒辣光线的滚烫火球。
这居于城东一角的酒楼,重檐交错临街而立,却因着菜品昂贵的价格而显得格外优雅冷清,推门而入,那奢侈冰块所镇出的微凉轻风更是隔绝了汹涌热浪,店面之中三两谈笑的胡人歌伎拨动着三弦马头红琴奏出摇曳的异域音调,席间各自坐落的公子小姐们均是衣香鬓影,显出通身卓尔不凡的气派来,混合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西域香薰,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个夏日午后。
案上摆放着剔透如水晶的浑圆大漠青提,沾着轻盈露珠的通红蛇果,金杯中盛放着青梅酿制的美酒,粉黄罗裙包裹的活泼少女停下来,与身侧的姐妹轻笑交谈着,随后换了首更为欢快的民谣,琴弦嗡鸣流落出活泼的音节,沈思玉望着面前的设真熙罗,这位调香师正揭开炉盖,将一枚淡紫的香丸放入其中,任其燃起蓦然变调的芳香气味来。
而随着其中多加一味陌生香料,那编织着波纹令思绪涌动沉沦的刺鼻香味荡然无存,萦绕在沈思玉鼻尖的清浅香意,一缕缕若隐若现的茉莉柑橘芬芳,隐含着蔷薇花瓣的浓郁娇嫩——那陌生的人间地狱恐怖环境好像只是沈思玉愣神之间产生的恍惚错觉,唯有被指甲掐的鲜血淋漓处密布的伤口无声地提醒着她,刚才的画面确实曾真切的出现过。
设真熙罗望着沈思玉,似是十分满意于她并未为这香蛊所惑,眸光流转,十分和蔼的微笑起来:
“你想学调香吗?”
——是的,她是个真正伟大的天才,亦是沈思玉的恩师,而沈思玉这一手独特的香蛊之术,也是她手把手教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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