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想要成为
作者:捕捉一只野生熊      更新:2019-10-05 23:27      字数:2312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她是如此冰冷无情的,亦无所畏惧的,她于云端之上高高俯视众生,仿佛剥离了正常人类应该拥有的种种喜怒哀乐,爱恨痴嗔——

这为她痴癫疯狂忘却自我的热情信徒也好,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的阴沉仇敌也罢,妄图将她拉下烟火人间的思绪万千,情感黏连,却没有谁能真正长久而清晰的出现在那双晨星般璀璨亦如死水般空洞的傲慢双眸间。

来来往往形形色色者络绎不绝,共同向她恳求的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的一点,独独想在她如广袤海面般宽阔却平坦的思绪里留下一缕情绪动摇过的波澜。

可吝啬的九霄青女却连这丁点祈求都不愿为庸俗的顶礼膜拜者们实现,她宁与这流云冷月相伴,投下将万物心思洞穿的睥睨视线。

当钱宝钗望着沈思玉的时候,人群外神情漠然的少女正以一双纤细苍然的温热手掌寸寸抚摸过线条锋锐简单的银色弓箭。

那雕刻着精致花纹的死物没有沾染半丝落霞的美丽绮艳,却早已缓缓剥去了大开大阖时直取人性命的血腥杀伐感,显露出安静又朴素的柔和睡姿来。

而其上流淌着朦胧暧昧的乳白光辉,被她轻柔的捧在掌心间,像暮色里冉冉升起却被她乍然抓住把玩的一弯皎洁流畅的新月,将那本不该拥有任何情绪的淡然面孔也映照出缕缕圣洁仁爱的柔软笑意来,短暂的像是钱宝钗不该出现的错觉。

而当沈思玉轻轻拨动过透明弓弦,那承载着千钧力道的一道细线便发出无声地轻盈徴鸣来,乖巧顺从的宛如歌女手中的琵琶胡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也曾是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沈思玉舒展的黛青眉宇间缠绕上清晰分明的愁绪来,亦萦绕着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怀念。

而那一点悲切思恋随着手指灵活的跳跃翻转蜿蜒而上,又顺着嗡鸣的银弦寸寸抚摸过去,将那弓身似是而非的拢在掌中,执在怀间,钱宝钗终于可以断定,那并不是她的错觉,沈思玉的视线的确是如此之和煦温暖。

她一言不发,那盈着似笑非笑与森然杀意的剪水秋瞳却在此刻碾碎了所有影影绰绰的负面色彩。翻涌的复杂谋略与满腹筹划也仿佛也都融化在这一点蜂蜜般粘稠甜美的爱意中,清清楚楚彰显着主任欢欣雀跃的美妙心情。

仿佛冰雪消融晨雾褪尽后莺歌燕舞光影蒸腾的碧蓝湖面,粼粼荡开的每一道璀璨波纹间,都呈现出纯粹的喜爱来,她看着这不能言语的杀器,却更像是看着情人老友般缱绻。

一个怪人,钱宝钗想。

当自己站在这木板前的时候,满脑子俱是生死一线的恐惧与害怕,她给自己做了如此之冗长全面的心理安慰,以所有稀奇古怪的奇妙想法铺垫着假设沈思玉既往不咎将她忽略的侥幸可能——

却尽数都粉碎在将苹果放到头发丝上的一瞬间。

仿佛轻飘飘自艳丽温馨而滑稽怪诞的纷乱迷梦中坠落而下,没有任何缓冲的又直直掉进**现实的灰败人间中,她在此刻终于脚踏实地的感

受到了这份荒谬情节的真实感。

芙蓉暖帐,火树银花,若有似无的甜腻香熏缠绕着三两贵女皓腕轻绾的新裁半透明烟罗软纱,随着莺声燕语交错散落混合成略微刺鼻的浓烈香味,勾的人昏昏欲睡。

细白手腕上光芒盈润的碧绿翠镯,乌黑新鬓间展翅欲飞的水晶蝴蝶,一段纤细的指尖裹进桃红的绸缎锦帕间,拖曳出零落的鲜红肉沫来,丹蔲自崩裂卷曲的指缝间狠狠刺入,尖锐的痛感。

这几乎必然要成为她长夜间翻来覆去难以忘怀的恶靥,但是那些凝在她身上宛如针刺的谴责目光也好,十指相扣时被恶意扣弄的血肉模糊指尖也罢……

甚至那漆黑眼瞳里比沼泽更为黏稠危险的恶意如何翻江倒海,也全然不如此此刻轻描淡写的一瞥,巴掌大的朱红果子落在尽数散开的发丝间,留下鸿毛般细微的触感,亦仿佛带着千斤压顶骨骼变形破裂的重量。

钱宝钗清晰地意识到,她与死亡相隔得如此之近。那锋锐的箭矢带着破空声,可以轻易撕裂她柔软的肌肤与内脏,杀死她如探囊取物般利落简单。

乱七八糟的思维尽数碎裂,连带着理智都彻彻底底摔个稀巴烂。她告诫自己务必要保持最后的体面,即便无法忍耐住哭泣与尖叫的冲动,也要输的不那么狼狈难堪才行。

她不想做个微不足道的绊脚石,被沈思玉看扁,被对方轻而易举的一脚踢开,而后留下赏赐般的轻蔑目光略微驻足,或者连目光都不曾留下。

但是没办法,要将理智全然吞噬的本能气势汹汹,她无法控制自己,无法控制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栗尖叫着恐惧与逃走,要她做个面目狰狞懦弱的败者,跪伏着展露出更为狼狈的姿态来。

当沈思玉泰然自若的站在这里,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微笑着任弓弦与皮肉交错而过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如果想要拥有那份随天地变色仍不为之动容分毫的冷淡镇定,从骨血里透出来的端庄优雅,她又要经历怎样的千锤百炼?

到底是多少次在生与死的边界线间争分夺秒的纠缠博弈,才能凝结出这份将死神都轻蔑地踩于脚下的轻慢?

是醉卧沙场百战死的浴血将士都尚且无法全然克制的惧意,她却能轻易将其从骨髓中全然剔除,从血液里放逐干净,那生长于每寸皮肉下与交错神经间的人类本能,被她冷酷理智的彻底剥离开来。

那该有多痛呢?那会有多痛呢?那该有多难呢?那会有多难呢?

而沈思玉尚且不过是养在深闺的天真娇女,又是如何做到的?

钱宝钗看着她,眉眼间氤氲开一丝混合着迷茫的崇拜与钦佩来。她的脸颊正因为憋气缺氧还尚且呈现出不正常的浓烈紫红,横流涕泪挂在湿塌塌的卷翘睫毛与鲜红的晕花口脂上,她是落魄的凡人。

而与她遥遥相对的沈思玉,连垂落发梢都不曾凌乱,飘扬的裙摆纤尘不染,明明站在这纷繁烟火弥漫的喧嚣人间,却又仿佛孓然而立于玉宫广寒,皎皎星汉,是傲慢的神明。

那就是,我想成为的模样。

钱宝钗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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