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沈思玉手执弓箭的时候，她才真正觉得自己是无人可挡的。耳边那些噪杂的声音仿佛都凭空消失了，沸腾的人群与钱宝珠表情不甚好看的面孔，也都彻底模糊了。

她好像浸入了漫无边际的冷水之中，鼓膜外只剩下弓弦拉开时箭矢蓄势待发随后飞掠而过的嗡鸣，让头脑昏昏沉沉的呕吐感，紧张感与兴奋感混杂在一起攀附过肌肤，引起颤栗的快感来。

沈思玉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行走在死亡边缘品尝着这缕甜美而新鲜的快意。

那常年不曾握弓的手指单薄脆弱得有些过分，骨节分明的捏紧，因为过度用力，撑开了杀伐力度的支棱白骨，便在几近透明的雪白皮肤下泛出浅浅的青紫。

虎口不曾生出在无数次打磨淬炼后生出的厚厚茧子，关节不曾在日复一日的无趣练习中肿大错位，没有细碎的伤口亦没有孤烟落日冰原暴雪所潦草熏陶而出的粗糙，它没有沾过血，感受过粘稠的温热如何喷溅上尾端因着持刀卷曲的指甲。

沈思玉拉开弓，感觉身上每一寸稚嫩纤细的骨骼都在隐隐作痛，我真的已经回来了吧。

我真的回来了。

这双养尊处优不沾阳春水的青葱素指，宛如白玉琉璃仔细雕琢打磨出的两双脆弱到一折就断的皓腕，本该是连轻轻拉开弓都困难，此刻却仿佛轻轻松松，便将半人高的弓弦直直拉出了锋锐的弧。

沈思玉的眼睛对上靶心，那熟悉的野兽般的敏锐直觉便苏醒在每一个张开的毛孔中。她甚至不用去辨别，不用去掂量，身体便自然而然的搭上羽箭，飞射而出，一发中的。

毫无疑问的正中红心。

第二只，第三只，等到第三只轻盈劈落了第二只漆光箭矢的尾羽，将之利落的从中一分为二，满地散落的残骸在视线中已经不甚清晰，周围那些吵吵闹闹的争执辩解业已彻底消失了，落针可闻鸦雀无声的死寂回荡在人群中。

一如她刚才欣然站立着，看那挟着肃杀之气的羽箭直逼面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与之对视，任由近在咫尺的箭尖闪烁着冰冷而锋锐的寒芒，因着过于迅捷的速度吞吐着一点风声，牢牢地穿透了头上鲜艳饱满汁水四溢的红果。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更没有品鉴过死生一线的纨绔公子娇柔小姐，也是如此震惊如此不可置信的，看她泰然自若的做出让人无比惊骇的镇定反应，身为旁观者，倒还没有她这个当局者要来的更加从容。

他们是不敢相信的，这画面的确是太过诡异太过惊悚，甚至让人无法产生任何实感。仿佛只是一个情节天马行空不成逻辑的无聊梦境，称不上美梦也谈不上噩梦，与自己无直接利害关系的海市蜃楼，如此设想，盖因只是太过荒谬，非常荒谬。

甚至沈思柔都生出了一丝别扭的违和感，她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沈思玉与她记忆里那个尚为青梅羞涩的年轻四妹已经全然不同，

这个沈思玉，反而更像她名扬天下后的模样，何等傲慢何等意气风发，何等强悍何等反复无常，何等毒辣何等城府深深。

沈思柔再也无法继续她满脑子的自欺欺人，那被她刻意忽视的鲜明不同，她努力想要压抑的万分惊恐，这一世已经全然脱轨的事件走向早已彻底失去了控制般去往完全未知的方向。

假若对于他人来说，还是只是缺少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不肯相信这是板上钉钉的现实，那对于常伴孤灯一豆惨死于朱墙碧瓦大院深深，复而重生在年幼躯体的沈思柔来说，就是彻彻底底的打脸了。

她脑海里已经隐约浮现起一个念头，但是沈思柔不敢去将那潦草空白的思绪仔细勾勒，也不敢去串联那些逐渐浮出水面的鲜明线索，因为一旦如此，她必然要承认一个事实——

她本以为这该是为她自己重来一次了结上辈子遗憾，飞上枝头变凤凰作蓝本构建的光辉故事。但其实或许并不，这是独属于另一个人即将扬帆起航才将落笔的蜿蜒青史，她不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与点缀。

沈思柔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更不愿直面那过于**的现实。

而直到很久以后，沈思柔才懊悔于自己这份过于轻敌的傲慢，为什没有早早思考预料到沈思玉的可怕？这份自大，要将那仙神指缝间散落的恩赐，这重新构造的新鲜生命再度葬送。

然而今日的沈思柔却还是尚且未知的，此时比起那隐约在心间跳动的别样思绪，她脑海里更多的仍是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将对方葬于死地的嫉妒与恨意。

而后来思及此，那桩桩件件，无法将之彻底忽略的违和种种，诡影重重的开头，千回百转的朱阁廊坊间，亭亭玉立的绝色美人回首，月色冰冷而晚灯灼灼，对她绽开了一个冰凉而危险的喋血笑容——

那双眼睛反射着粼粼光芒，像是在幽深山林中，嶙峋岩石茂盛树荫围绕的两汪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潭，亦是青灯冷雨里，萎靡落红杜鹃啼血金雕玉彻藏枯骨的两点鬼气森森的碧绿磷火。

阴风阵阵，杀机外露，带着三魂七魄俱毒的决然凄冷，从炼狱中爬出来的修罗夜叉，隐藏在如花红颜下肆意生长的青面獠牙，是前来索命的怨鬼孤魂，她静静的与沈思柔对视着，巧笑倩兮，莲步轻移——

轻而易举将她编制好每一个璀璨情节的甜美梦境一手毁去，替换成荒诞可怕血流成河的恐怖噩梦。沈思柔跌跌撞撞想要逃离，这满地灿烂的桃李仿佛转瞬间便褪尽，露出**而摄人的本质来。

那些从粘稠沼泽里探出来的森然白骨，腐烂肿胀的手指抓住她的裙摆，看慌慌张张的沈思柔跌倒在这肮脏泥泞中，任由流淌的炽热鲜血浸泡过她柔嫩的肌肤，将之吞噬，将之一并燃烧起来。

它们邀请着、强制着沈思柔与它们一起，腐烂在这暗无天日的梦靥中，要与她一同共赴无间深渊，要沈思柔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灰落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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