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玉自认算不上个温柔善良的好人，身上能够轻易讨得他人喜爱的因素少之又少，偶尔也符合那些酸腐书生口诛笔伐里道德沦丧是非不分的恶棍形象，却从没有做过卑微而低劣的小人。

那些写她的，唱她的，惊堂木拍板，说书先生义愤填膺间怒骂或满怀缱绻讴歌的，互相冲突而相辅相成的形象角色里，她是复杂的，又是简单的。

有人形容她是“云鬓飘萧绿，花颜旖旎红；薄纱锦织软，露压蔷薇浓。冷光摇珠翠，丹唇含鸠毒；巫山琵琶乱，索命**中”的绝色美人，情史丰富的迤逦荡妇。

亦有人着重描写她是“阶下珠帘碎月光，轻罗藕臂挽长弓；羽箭潇潇破微风，射落孤魂又一重。石畔幽篁露色轻，琼浆承光洗银锋；夜深忽嗅乱红开，杜鹃啼血动京城。”的玉面修罗，绽放的冷酷杀意里一丝侠客般的洒脱，与女子矛盾柔软的雍容。

而这诗歌长文有的纯属无稽之谈，有的却着实算得上贴合，三言两语间，容颜娇丽的蛇蝎美人便跃然纸上，栩栩如生，浓墨间跳跃的靡丽遣词中隐晦镶嵌着的粘稠腥气，是她的罪孽。

沈思玉清楚得很，尽管指桑骂槐般并未明说，但桩桩件件，俱暗指鼎鼎有名的风流人物们如何惨死于她手中，昭示着她必将奔赴的地狱阿鼻，亦是业果。

然而她颇为诟病的铁血无情是真，手段狠辣是真，无数剧情曲折的民间话本向来爱津津乐道她覆手间红消香断的血流漂橹，诛杀满门留下的暗恨深仇，却不爱提那些加诸于她身上的明枪易防暗箭难躲。

那些隐忍不发的暗流潮涌，不动声色的冷眼蛰伏，等待着她恍惚间将软弱暴露出的一瞬无措，等待着长刀短剑火星四射，穿透心脏撕开咽喉，不留任何余地的一击毙命，将她拖下深渊，直要魂飞魄散的杀意冰冷刺骨。

她在午夜间辗转反侧，梦境里往千回百转登高处去，立山巅而挽银河落，望九重天上琼楼转朱阁，银星节节瑶殿明，花龙盘盘上紫云，是俯瞰众生，独享会当凌绝顶的绮丽景色。

沈思玉追随者无数，常伴虚与委蛇谄媚投诚，口腹蜜剑者络绎，溜须拍马，见风使舵。他们或是屈膝贪图拾落锦绣衣袍间掉落的碎银几两，感恩戴德乖巧顺从；抑或俯首侧得帘幕重重里青眼有加片语只言，扶摇直上野心勃勃。

却几乎再也找不到了。

拔剑四顾，爱过她的，被她爱过的，曾策马同游过的友人爱人，熟悉陌生的脸孔们殊途同归的呈现出漠然屈从，或者茫茫恨意，直到那份不死不休的恨意都将明未明，变得模糊。

月殿影开，星点萧瑟，九霄碧落间，无上荣光的反面亦是无上孤独，这份时时萦绕心头的恐惧与寂寞要独品，也只得独品。

她与季薇对视着，曾独上高城楼一跃而下的年轻妃子，又一次重蹈覆辙般投来癫狂的痛恨目光。而这一次比之上一世，实在是要早太多了。

——而你愿再一次去往那尔虞我诈的权谋斗争中去么？双手染血，身陷囹圄，在孤灯冷雨里苏醒的每个夜晚里，在将死未死的眼睛注视中，于辗转反侧的床榻间品尝着血流成河的可怕梦靥。

你背叛了所有人，必然也将遭到世间最惨痛的背叛。你一一杀死的，最后仍要一一偿还。

即便如此，你仍要去追求么？那充斥着变数的漩涡中心，众叛亲离孓然一身的痛苦，啃噬灵魂的**与污浊，抑或生死一线的凶险重重？

即便如此，她也已然紧紧握住过，愿上玉京十二楼，举杯高歌引凤游的波澜壮阔，这金戈铁马的嘶鸣，这云气蒸腾的神州。但凡品尝过这极度甜美与极度苦涩的果实，又如何能放手？

她与季薇对视着，在故事的最初，毫无犹豫的选择了熟悉的道路。

沈思玉有时觉得，人类理智冷静时的思考总是异常危险深奥的，迷离扑朔，难以彻底摸透；有时却又觉得，那因着情绪嗡鸣波动时有失水准的简单粗暴，愚蠢直白到比家禽豢宠不如。

老实说，比起钱宝钗这样的小孩子，沈思玉是更想与季薇交手的。

未来搅动后宫风云想要毒死皇帝选择扶持傀儡上位的季贵妃，如今尚且稚嫩，偏执的眼眸里浸着熟悉的情绪，只可惜曾经是为了崩落的皇位王权，如今却是为了一个小屁孩……

竟是有几分可爱了。

沈思玉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季薇，是在周嘉衡登基前。

宠冠六宫的季贵妃唇角噙笑，殿中红烛灿耀如朗月明日，流光溢彩中，是微光烁烁的曳地绛红牵丝百鸟朝凤广尾十二流仙裙铺落，逶迤裙摆顺着层层玉阶滑下，宛如铺开彩虹绣织的颜色。

而那一双素手被玄德帝捧在掌间，艳丽丹蔲如灼灼流火，尾指扣金套，上嵌琉璃珠，配着发髻间大朵大朵绯红玛瑙牡丹扣，重叠累瓣，若红云压顶，叠细碎灿烂的绿松石作点缀枝叶，在璀璨的烛火里如火如荼的绽放着，渲染开迷离的色泽。

不过转眼间罢了，竟是山河千里国将换，雨入空阶滴夜长，满庭梨花密密麻麻洒落一地，似是夹着银丝白雪北风卷霜，落了女人洋洋洒洒一身，那日益消瘦的枯瘦脸颊失了神采，眼睛雾蒙蒙，再无往日美艳丰腴。

翠翘金雀褪色，牡丹苏绣扯落。

点点斑白布满鸦羽墨深的漆黑发丝，她吞咽着未曾好好发泄传达的绝望，深重锁门飞不去，月行门外借孤光，落在娇美的侧脸上，毫无半丝笑意，唯有解脱与痛恨交杂，和谐而矛盾。

“为何要杀玄德帝？”这是沈思玉问季薇的最后一句话。理应朝三暮四的无情帝王独独对贵妃情有独钟，三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极尽的皇恩浩荡，极尽的盛宠隆恩，为何换来的却是刀剑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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