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周嘉衡感到困惑与不解。

正如话本里说书先生以传说与幻想构造的神秘情节。满腔未凉热血无处抒发，满脑子大逆不道疯狂思想的落魄皇子，在极其普通的夜晚邂逅了花朵般娇艳、毒蛇般危险的年轻盟友。

无数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郁结在胸的滚烫情绪在跳动的烛火里变得稀薄。人生如棋盘，落子该无悔，可真正当棋差一步，唾手可得的王权宛如泡沫般轻轻破碎在眼前，又怎能无悔？

他的时间仿佛也凝固在这曦光即将照彻的黎明之前，被失败裹挟入定格的冗长黑暗。短短一年，他便尝尽辛酸苦辣，尝尽未曾尝过的旁观冷眼，讥笑讽刺。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在最后一丝血性被彻底磨平消散前，大逆不道又异常危险的想法常常充斥着他的脑海，在每个破碎的风雨交织的长夜里，裹着呼啸风声，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满地断壁残垣的细碎灰烬重燃，周嘉衡近来时常与迷茫而挫败的思绪对谈，你真的甘愿吗？你真的服输吗？

那些曾死在他手里的，或间接死在他手里的，在计谋里被当作弃子抛出的，或甘愿为他身死的，薄如蝉翼的灵魂呢喃着，影影憧憧，等一个答案，等一个偿还。

那是软剑浴血，是一夜花瓣吹落里封喉声冲破锦下枯坐，鲜血溅落在织锦衣摆。是他的罪孽，是他的业火，是他选择注定要背负的折磨。

他必然要将失去的重新夺回来，无论是成是败，无论是对是错，无论前路坎坷或结局注定惨烈。

他不在乎。他不愿安稳的苟活，拥狭小封土，三两美人，品味着日复一日越发落实的失败滋味，直到彻底失去战意，灰溜溜的死在这偏僻一隅，做史书里无关紧要的一段。

他宁愿放手一搏，即便孤身一人，即便左膀右臂被翦除干净，翻盘机会几近为零。

而就在这零散的火星越发密集时，少女出现了，宛如一捧焦灼的热油，令黑色火焰以无法熄灭之势彻底燎开干燥枯竭的广袤平原。

他本不该如此天真，亦不该如此偏执。他深知不该将信任随意托付，尤其是交付给如此稚嫩的少女，让定夺江山的伟业都宛如一场啼笑皆非的儿戏。

但他无法抑制，无法抑制的与少女对视着，从那瘦削笔直的身影里，从玻璃般的眼睛里看到了燃烧着的自己，看到了宁夏与谷雨里的朦胧，亦看到了北国凛冽的夜雪，裹挟着呼啸的风声。

他们坐在对立的两端，共享着锦下枯坐的寂寞。

不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忠诚伯乐，站在他面前的，是要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的蛇蝎女子，青涩面目下静静凝望着他的成熟灵魂深不见底，像是志异里飘散着死亡气息的山鬼妖精。

她也许会带来胜利与希望，但也随时准备着绞死着她的敌手，甚至朋友。

但周嘉衡想，他可以拒绝吗？即便明知是陷阱。

答案已经心照不宣，他无法拒绝。

“我会帮你取来阿成的项上人头。”周嘉衡望着沈思玉，不紧不慢，一字一句道：“让我看看，你要怎么说服蒙蚩夸洛呢？”

沈思玉微微颔首，对于周嘉衡布下的试探与考验欣然接受，她慵懒一瞥，眼角的泪痣仿佛淬毒般通红，是要以敌人鲜血浸染的艳丽：“不止说服，我会让蒙蚩夸洛亲自来求你的。”

这是几近残酷的考验了。

虽然沈思玉嘴上说的简单，但汉人一向与南疆异族势同水火，丛林里生长的战士们打心底瞧不起这自诩文明高尚的软弱种族，特别是成千上万的黄金珠宝被带着谄媚笑容的宦官送到家门口的时候。

不过是占了人数优势才得以有所建树的低等族群，他们如此不约而同取笑着懦弱俯首的汉人。

而夺权失败被流放常州的平南王若只是送去阿成项上人头讨好，怕是完全不足以打动霸道的苗疆族长的。

这群见识短浅的蛮夷是无法理解汉人在无数次侵略割据中掌握先导地位拥有最大片土地的原因的。

他们将其归结为仅仅只是人数众多而已，却不懂汉人拥有的高度智慧与求知欲，与被他们唾弃的，熠熠发光的先进文明。

高度发达的文明带来繁荣的经济，带来能工巧匠造出的火药兵器，带来完善的法律，带来机关宅邸，先辈的经验化作流传的书籍，膨胀的**洒下无止尽的操戈与战火。

与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相适应，经过无数次淘汰的南疆种族是最强大的战士，他们擅长用毒，杀伤力巨大，不喜欢的就用拳头征服，他们强悍直爽，同时也异常无知愚蠢。

而代代与人斗与天斗，在战火中重塑更迭着的汉人，虽然没有天生与猛虎豺狼搏斗所赐予的钢筋铁骨，但他们懂得将猛虎套上缰绳，如圈养牛马般为自己所用，甚至取乐。

南疆人射穿敌人的血肉，利用爬虫与蚊蝇练就迷惑人心的毒蛊，明明手拿最尖锐危险的武器，却不懂加之利用——

他们只会杀，杀，杀，作为战士强悍如斯，令人闻风丧胆，却出不了一个长胜的将军，与合格的统领。

而常年久居上京，对南疆人不甚了解的皇帝与达官显贵只因几次交手间对方展露出的用毒能力就心怀恐惧，加之密林凶险，汉人与南疆异族交往甚少，被耸人听闻的恐怖流言所无限神化、身披神秘面纱的南疆人才显得格外可怕。

人们深知异族外强，却不止异族内干。这道理即便周嘉衡，也要到几年后才慢慢明白。

对于追求武力至上的暴民，要以更加千倍百倍碾压的暴戾针对。他们非但不会被怀柔讨好打动，只会在忍让跟退缩中越发洋洋自得，得寸进尺。

而以强悍将他们征服，再施加些微手段离间，恩威并施，牢不可破的南疆就会被拆的七零八落，被轻松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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