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女儿，亲生骨肉，在自己的面前，哭声渐弱，直到停止。她的所有情感似乎也跟着这钻心的呼救一起停止了。

直到今日，那画面仍在无数个冗长夜晚里梦回闪现，变得清晰，变得尖锐，在即将愈合结痂时被狠狠撕裂，反复如此，溃烂发脓，变成一块无法触碰的心魔。

莺儿停在了她的面前，娇笑着抱怨：“夫人找您好久了，小姐，外头冷，赶紧回去吧。”

“你喜欢这花吗？”沈思玉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想将那熟悉的面孔印刻在脑海里。足以将莺儿千刀万剐的恨意被少女隐藏得很好，心下惊诧的奴婢只当那是娇小姐突如其来的感春伤秋，笑着回复道：

“这秋日赏什么花呀？小姐若喜欢花，要到春天来看才好，真叫群芳斗艳，眼花缭乱。”

看她答非所问，沈思玉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这花吗？”

沈思玉垂头，望着指尖碾开的夹竹桃花瓣。

那花在死气沉沉的晚秋里难得精神，花瓣虽无精打采的垂着，颜色却仍旧诱人，枝头上二三两朵，有些陌生，她不识得这花的名字，但能从憔悴的倩影里依稀辨别曾经的绮丽光鲜。

连带着对沈思玉的无聊感叹嗤之以鼻的莺儿也不禁有些惋惜，她说：“喜欢，它开的最艳时，一定是极漂亮的。”

“是啊，夹竹桃正当盛开时，真是极美的。”

在还没有被发现毒性的现在，这来自遥远西域的品种仅为部分名流门第花朵爱好者们拥有，种在花园的一角里，像各式各样普通新奇的花朵般绽开着，是一小丛悦目的赏玩植物。

后来不少闲的发慌的贵妇小姐们便以它研磨出汁，最开始是点在指甲末梢，后来是嘴唇中央，淡粉里一抹艳丽的玫红，像是奢靡无趣的酒池肉林里滴进清晨露珠，端的是人比花娇，万种风情。

直到接连横死，原因不明，人们才知道这看似人畜无害的美丽花朵，是危险至极的食人花。

陆瑾瑜曾夸过这花生的实在好看，沈思玉便怀着满腔恋慕，以心血浇灌，将这极难养活异常娇气的夹竹桃种出了一大片。

夹竹桃，含毒，剧毒，味甘。

取新鲜花瓣，研磨出汁液，或做干燥碎末，一次食足两瓣份量，直接毙命。

掺在食物里长期食用，不出两月，便会心跳减慢，食欲不振，剧烈恶心，精神缓慢，失去神智。随后在煎熬中无法挽回的窒息、头痛、呕吐，身满紫斑，最后死去。

赵姨娘就是这么死的。

满地摔落的夹竹桃残骸里，陆瑾瑜冷笑着给沈思玉一巴掌，任她匍匐在地上，怒发冲冠的质问：“你早就想害死我母亲了是吧，歹毒的下贱货，世间再无比你更加居心叵测的女人了！”

百口莫辩的沈思玉想，在我们相处的时间里，那是唯一让你露出过笑容，开口夸赞的东西。

你忘了吗？那也可能只是你的随口感叹吧。

“我也喜欢。它叫夹竹桃。”细碎的记忆涌上来，前世的甜美悸动和剜骨绝望却不复存在，它们现在只是普通的记忆了。陆瑾瑜也好，夹竹桃也罢，少女心事也好，闺阁愁绪也罢，全部消弭殆尽。

只有恨意。

熊熊燃烧的恨意，在死水般的心脏中冲天而起，燎原之势，经久不息。

沈思玉不紧不慢的介绍着，声音里还含着点明媚的笑意：“因着躯干清丽如竹，花朵无害如桃，所以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是啊，她正当盛开时，真是极美的。

莺儿望着神色温柔的少女，她正望过来，羊脂玉般完美无瑕的脸蛋上浮出小小的酒窝。皮肤是初雪般轻灵的白，唇却是鲜艳欲滴的红，比耳边的玛瑙东珠还要晶莹剔透。

而最让人无法抵抗的应该是那双眼眸了。

带着笑意的瞳仁是乱红飞花，是皎洁月色，是姹紫嫣红里最热烈的一朵，对比鲜明的像是一幅画，她是画里走出来的，花儿幻化而成的妖精。

那翻滚着的，在心口跳动着的嫉妒与憎恨又变得明显起来，拉扯着莺儿的每寸思绪，她勉强一笑，完美而无害的面具出现几条裂缝，快要无法遮挡这丑陋而狼狈的妒意。

但是还不等她回应，对于她的情绪无知无觉的天真少女便抢先有了动作。

沾着甘甜花液的指尖落在莺儿的唇中，弥漫开浓烈的香味。沈思玉笑着，声音绵软，却像隐含着尖刀，刺进女婢敏感的神经里：“前几天我去见瑾瑜表哥，就像这样，涂了一点花汁。他喜欢的很，都要看楞了。他说啊，他最喜欢夹竹桃了。”

“等春天的时候，我要把这花别在鬓边去见他，他会不会更喜欢呢？”是很正宗的少女思春的娇憨姿态。

莺儿神色越发僵硬，她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但是却失败了，她败的一塌糊涂。对方轻盈的漫步在云朵间，而自己要低到烂泥里不可。

但是越发如此，她就越发嫉妒。

特别是……特别是，有关于陆瑾瑜，在身侧轻笑着，为她挽去一丝乱发，芝兰玉树的心上人。怎么能够，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让给你这样不识疾苦的草包废物！？

沈思玉敏锐的捕捉到对方脸上无法隐藏的扭曲恨意，那点玫红点在素净而忧愁的脸上，比强烈的情绪更加活色生香。

她满意的转开视线，抛下了手里被蹂躏凄惨的花朵，状似羞恼的感叹着：“哎呀，看到这花便忍不住说些没用的废话，冷死了，咱们回去吧。”

死亡盛开的时候，真是极美了的。

鲜血浇灌的玫红花瓣层层叠叠，烂漫的有些眩目，每一片淬毒的脉络张扬至极的舒展着，化作一抹融开在唇边的瑰丽亮色，它在爱人们亲昵的爱语里厮磨。

带去窒息、遗忘、惊慌、丑陋，与不醒的长眠。

而这份滋味，我定要你与他共尝千遍万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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