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的剧痛像一把钢锯将杜月明从黑暗的回忆漩涡切割开来,他重新回到现实。窗外已然发白,姗姗来迟的曙光总算是来临了,可这个凉飕飕的世界还是没有感受到多少暖意。于澜和赵永生都关切地望着杜月明,从他梦呓般的只言片语中足以感受到那悲壮的过去。
于澜轻声发问,仿若在课堂上第一次向老师提问,羞涩而单纯。“是不是还有弹片残留在脑子里?”
杜月明没有回应,而是从赵永生手里接过热毛巾敷在额上。
于澜并未生气:“你命真够大的。”
“我能够撑到现在,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为死去的父母和战友报仇。”
赵永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缕晨曦落在他身上。“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仇恨,必须把桥本隆这个魔鬼送到南京审判庭,当着全世界的面向中国人民认罪道歉!”
“我一定把他抓回去。”杜月明像是从枪口里喷出火热的字眼,这反而让赵永生担心起来。
“可现在你必须回驻地,以免引起内部人的怀疑,”赵永生探向窗外的目光含着忧郁,“在香港也有军统卧底,他们不会因为日本人的投降而放松对我们的监视。”
杜月明摘下毛巾,果断起身。
“对了,老赵,我非常好奇你真的和香港总督还有英国首相很熟?”
“从未见过面,但这个世界没有钱买不了的东西,”赵永生又谨慎地关闭窗帘,“除了信仰。”
于澜从杜月明手里夺过毛巾,随手擦拭手枪。“小女子我最大的信仰就是找到我哥,把他带回台湾。”
“你哥被日军抓起来了?”杜月明问道。
于澜苦笑:“确切说他是加入了日军。”
杜月明走到门口,蓦然转过头。“我明白了,女孩子还是少玩枪。”
于澜冲到杜月明跟前,举枪对准他的脑门。“不关你事,这枪是他留给我的。少磨叽,快走!”
于澜打开门,将杜月明推了出去……
先遣队歪歪斜斜地躺在破旅馆门口睡着了,每个人身上都沾满露水。为了等候心爱的长官,他们宁愿蜷缩在寒风中。流弹炮的臭脚丫正好顶住野牛的嘴角,野牛巨大的呼噜声堪比一列蒸汽火车。
一阵脚步声划破湿漉漉的静寂,从远处传来。
“是老大回来了。”流弹炮蓦地蹿起身,撕开公鸭嗓门大喊。“全体起立。”
先遣队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相互碰撞着站成队列。
“整理军容军姿。”流弹炮刻意提高声量,那显然是向老大显摆他这个二当家有能力驾驭这帮一身臭毛病的部队。
先遣队们齐刷刷地向手心里吐口水,然后齐刷刷地用口水擦洗倦容。他们恶心自己,是为了让老大舒心。
流弹炮整理好军装军帽,满意自信地转身注视着来人的方向。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风姿卓韵的少校女军官戴亦红扒开晨雾,带着比朝阳更灿烂的笑容迎面走来。
这帮纯爷们都直勾勾地看着通身散发女人味的女军官,唯有流弹炮耷拉脑袋装作不认识。
戴亦红径直走到流弹炮跟前。她虽然戴着墨镜,可镜片后的眼睛犹如在燃烧。
“炮弹,这才多久不见,就不认识姐啦?”
流弹炮抬头,脸上再次恢复了那种拿手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媚笑。
“你化成灰我都认识……我的意思是,嫂子,对不住,我没看好老大。”
“嫂子?!姐喜欢这个叫法。”
戴亦红轻柔地拍了拍流弹炮的脸颊,扭身走进破旅馆。她解开汪团长身上的绳子,摘下墨镜赔笑致歉。
“汪团长,属下来迟,让您受惊了。”
汪团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夸张地大声哀嚎,一边眯眼打量这个沉鱼落雁的军统一枝花。
“都怪杜月明太纵容外面的那帮兔崽子,”他揉搓着红肿的手臂,“看我回广州怎么收拾他。”
“我愿替他受过。”
汪团长肥得冒油的马脸抽搐了一下,随即绽放出阴森的笑意。“我知道你俩关系非同一般,可你这么袒护他,迟早会被拖下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是我戴亦红的荣幸!”
戴亦红越是如此轻描淡写地表态,越是让老汪意识到这个女人看似轻浮,其实早已心有所属。妄想从她身上揩油,就算不脱层皮,也得断两根肋骨。他正思考着如何挽回失去的威严,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汪团长看到杜月明毫发无损地站在门口,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滑落。
戴亦红痴情地看着杜月明,恨不得扑上前在他脸上咬一口。
杜月明回以转瞬即逝的微笑,他似乎对戴亦红的突然现身了无兴趣。戴亦红早已习惯了杜月明的冷淡,可还是有些猝不及防。这个犟驴脸上的纱布让她找到了打开话匣子的线头。
“看来你果真闯祸了,”戴亦红用红唇向杜月明脸上的纱布吹气,与其说是关切,还不如说是挑逗。“这是谁包扎的,技术这么差?”
“一个女人!”杜月明纵是满不在乎,戴亦红的心头却笼上一团醋意。
那肯定是个没趣的女人。戴亦红还是有点自信的,可确实容不下自己心爱的男人提及别的女人,假如这个女人在这里,没准凶多吉少。
这个所谓没趣的女人正在日军缴械处,希望能见到生死不明的亲人。哪怕亲人已成为俘虏,也想带他返回台湾求得乡亲们的宽恕,毕竟他是被迫卷入所谓圣战的绞肉机。台湾被日本侵占半个世纪后,终于重回祖国怀抱,这是任何外部势力阻挡不了的历史大潮。
在全副武装的英军监视下,日军排着队低着头将武器扔在地上。
金属持续撞击着发出刮骨般的脆响,这些曾沾染中国人鲜血的凶器如今却落入英军之手,而刽子手的脸上除了失落并未有半点悔意。
于澜站在围观的人堆中仔细观察每一个投降者,可微弱的希望渐渐从她的明眸间滑走。地上的那一大堆武器狠狠挑衅着她的双眼,让她眩晕甚至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于澜意识到再呆在这里,肯定会晕倒在地。
投降者的序列中蓦然传来一声惨叫。
一个日军中尉居然当众剖腹自尽。
鲜血喷射到那堆可怕的武器上。
人群惶恐四散,两名英兵却镇静地拖走了那名自杀者。
于澜更加眩晕和恶心。她转身跑开了,就像逃离被勒令关闭的血肉模糊的屠宰场。战争结束了,为什么还要自杀?无论是施暴者或受害者,都有重新开始生活的权利,难道他们早已变成了没有灵魂甚至没有思想的冷血工具?这个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让她认识到自己对战争与和平的理解是何等肤浅。谁也无法料定未来的世界会怎样,但战争的阴影永远会笼罩在上空,除非军国主义的毒瘤被彻底根除。
而此刻在破旅馆里,杜月明脸上的伤口似乎冥冥中产生痛楚。这份疼痛让他必须正视残酷的现实,又不辱使命地执行新的任务。他绕过戴亦红走到桌前逼视着汪团长,脸上迸出难得的笑意。戴亦红和汪团长都很不适应,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汪团长,我那帮弟兄多有得罪,你大人大量。”杜月明显得很有诚意。
“他们可以原谅,但你不行,”汪团长认为自己重新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马上集合队伍返回广州,香港这是非之地我一天也不想呆了。”
“他走不了!”戴亦红的一声厉吼让汪团长心中刚竖起的佛像轰然倒塌,可杜月明这座佛像却越来越高大。
戴亦红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委任状,在汪团长眼前脆生生地抖个不停。“国防部南京战犯审判委员会筹备组密令杜月明组建特别行动组,务必在开庭之前两个月内将乙级战犯桥本隆抓回南京。”
杜月明不等汪团长有何反应,漫不经心接过委任状向戴亦红行军礼。
“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汪团长恍然大悟自己被将了一军,他摇晃着脑袋失落地来回打量杜月明和戴亦红,不由得喟叹这对狗男女果真心有灵犀。他像个被扎破后泄气的轮胎,肥厚的嘴皮下面藏匿着不服和威慑。
“这出双簧唱的真叫一个绝!那敝人就在广州静候佳音,”他把妒忌和愤恨的目光停留在杜月明身上,“若完不成任务,先送你上军事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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