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张氏六郎
而今显殿下回京正位,武李两家,竟是连面上功夫也不屑做了。
有贵人到,即便不是主人家,也该象征性地去迎一迎,嘱咐了左瓷尽力而为之后,晋茶就自己凭着记忆回了前厅。
武攸暨被人围着,她也就没往前去,一转眼看见了福福大人,乖乖跑去他身边问好。
然而福福大人非常冷漠,朝她点了个头便算,不说让她坐,也不说让她走,晋茶琢磨着他自己坐在这儿瞧着也怪冷清的,于是跟他隔了个石桌坐下,亲手倒了杯茶。
福福大人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少惹事。”
晋茶:“……大人是在和我说话?”
福福:“你现在是个侍郎。”
他这话说出来,晋茶立马就明白了——你是个侍郎,手底下有人了。若你还要翻搅风云,跟着你的人要怎么办呢?
符清未必知道她想做什么,却一定有所察觉,是以有此一说。
毕竟,当初符大人还是侍郎的时候,就没少明里暗里地回护在他手下的她。
晋茶沉默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黯然了许多:“大人说笑了,我又能惹上什么事?”
符大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接过了那杯茶。
晋茶在他眼睛里看见了一声叹息。
这长欢城的聪明人太多了,但愿意出声劝她一句的却就那么几个。
很愧疚,但还是要辜负了。
符大人扫了她一眼,晋茶心里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从他嘴里跑出来了——说来也怪,符大人今年不过二十有二,长相清隽,家世良好,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裹着一身寒气,明明是个金龟婿的招牌人选,这么多年了愣是没有人上门求亲。
晋茶觉得,和这厮这诡异的看人方式一定有关系。
符清:“部里来新案子了。”
果然。
符大人微微仰了仰头,像是在斟酌怎么用最简单的方式把事情交代下去:“洛河浮出了一块带图的石头。”
“这种事不应该是由礼部去办么?”晋茶脱口而出,实在是这些年洛河里老是浮出“吉兆”,大家见怪不怪,礼部都快专门拨出几个小吏做个吉兆司了。
符大人:“上面画着一个跪着哭泣的女人,”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毕竟平时审犯人的时候基本可以用“杀”,“打”,“说”三个字来解决一切问题,现在让他凭记忆看图说话,有点困难:“石头是红的,除了形成女人的石纹,其余地方全是裂缝,女人的一只‘手’还在往裂缝里伸……”
晋茶听明白了,这东西八成不是“安排着”出水的,而是天然形成,下面人不懂事给送上来了,结果钦天监看完说是凶相。
还是有点不懂:“那就让那群道士去祭祀做法呀,给咱们做什么?”
符大人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既然不是什么吉利物件,上面又怎么可能会让它是天然形成的?自然是‘有人作乱’,所以这案子自然就轮到刑部头上了。”
“吉兆”是天降祥瑞,“凶相”就是贼子祸心。
晋茶也忍不住要叹气了。
符大人把茶杯王桌子上一放,“嗒”地一声响:“你去办吧……若实在没有头绪,就找个清净地方多想想。”
这意思很明显了——上面有人没事找事,咱们也不用理他,拖着就是了。
晋茶觉得好笑,拱手称是。
四周突然一静。
准确的说,是四周的人声都停了,这张丞相府上上下下都是达官显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虽不喧哗,气氛却十分热络。然而此刻,即便她和符清已经坐在了比较偏僻的角落,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弥漫在人群中的,诡异的安静。
连隐隐的丝竹声都沉寂了。
一群人突然安静有几种可能:狂喜,震撼,敬畏。
然而此刻,晋茶却只在周围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恐惧。
符清叹了口气:“是你家六郎来了。”
晋茶无言片刻,门口处果然传来了管家略微有些颤音的唱声:“春……春宫侍郎张昌宗到!”
符清点了点头:“去吧。”
晋茶行了个礼,又绕了点路,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前厅,她站在一处回廊之下,不远不近地看着人群中间唇角含笑的那人,心头别别一跳。
从泉州回来,他们几人各有封赏,尤其以张昌宗为甚,眼下此人在朝中大权独揽,比起当年的来俊臣,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他还和从前一样做那个不站队的宠臣也就罢了,偏偏打从显殿下回京以来,张六爷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其进行打压,女皇只是看着,竟也没有阻止。
是以近来张六爷的身份十分敏感。
张家。晋茶从心里一声冷哼,张柬之和吴家的关系不清不楚,以吴风的愚忠程度,李显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张家虽然看似中立,实际上早就旗帜鲜明地站了队。
这事,几个去了泉州的人都心知肚明,张家为了礼节邀请昌宗无可厚非,但昌宗真的会来,这就很不寻常了。
尤其是——
晋茶愣愣地看着他,昌宗一头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如今已经入了秋,他竟然穿了公主府初见时的那种羽衣,当时月华浓重,她远远看去只当是艳鬼;白日里看,竟是满身仙气,仿佛有星星点点的光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轻薄的羽衣随风而动,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但,
张昌宗唇角敛着一丝笑,神情坦然,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美丽,强大,同时也是极致的危险。
他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着,他一个人的存在感就让整个空间里的其他人形同虚设。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的眼风淡淡地扫了过来。
晋茶心中一动。
然后他又漠然地移开了眼。
只是在衣袖之下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拳。
“张大人来了。”内院中转出一个俊秀的青年,论五官,实在有些秀气,通身的文人做派,却是个实打实的武状元——张说。
两人隔着满院子的达官显贵对面站着,
一张狂一内敛,一含煞一带笑;
气势上分庭抗礼,竟谁也没压过谁一头。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晋茶小小地咕哝了一声,张说却看过来了。
晋茶:“……”
好在昌宗终于开了口:“张少爷,”还是那么温柔低沉的声音,却因为带了几分暗哑而显得格外阴沉,这三个字说的很慢,给人一种嘲讽的错觉:“真是年少有为。刚进朝廷,就能担纲主持父亲的寿宴了,真让张某人佩服。”
他的气势仿佛有形般在那儿摆着,众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张说却仍然十分淡然:“哪里,要说年少有为,谁敢跟六爷比?”
昌宗向前走去,步履不急不缓,旁人却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他形状完美的下巴微微仰起——张狂,狂得仿佛万物苍生,千古风流,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托福。”
托福?
托谁的福?
张说的眉头微微蹙起,还没等他想明白,昌宗就再一次开口:“张丞相何在?本府也该去祝寿了。”
张说:“家父身体不适,六爷可以等到晚上再……”
“怎么。”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张说为他气势所慑,竟下意识地微微弯下了腰,这回儿发觉了,不免有些不悦:“六爷身份尊贵,家父当不起这份问。”
别人或许没有看到,但晋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发觉了昌宗绷紧的脊背,虽然这人从一进门开始就有意发散自己的威压,但唯有这一刻,他才真正地起了杀心。
杀意巅峰之时,反而寂静无声。
“六爷。”
刚刚赶到的王植酒简直被这一嗓子吓得魂飞天外,一只手差点就拉到晋茶的衣角了,却到底还是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浅绯官袍的少女俏生生越众走了出去,一副“我眼瞎我看不见两位大人正在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样子:
“六爷,泉州一行,多亏你照拂我才保住这条小命,实在该好好感谢你才是——但总也找不着单独上门感谢的机会,是我的不是了。”
少女独有的嗓音响起,昌宗身上那种掀天斗地的狠劲儿就仿佛看得见一样一点一点消散了。他回身看了她一眼。
晋茶微笑。
昌宗:“不必挂怀。”
外人听来,是救你小命实属顺手,不用放在心上;只有对话的两人才知道其中深意——
“我没事了,已经冷静下来了。”
晋茶福身:“那六爷能否赏脸,让我借张府的酒水敬您一杯?”
少女只到他的肩膀高,昌宗看了她半晌,似笑非笑,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嗤了一声,径自向侧边走去,完全无视了院中众人。
晋茶便十分开怀地笑了起来,朝着张说行了个礼。
张说回敬,算是承了她解围的情。
少女几乎脚步轻快地像是要飞起来,颠颠地跟在昌宗屁股后面走了出去。两人几乎是走到哪里就安静到哪里,众人要么惊惧要么立马躬身行礼,然而两人都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终于走到一片清净地,昌宗猛地停下步子:“你还要跟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