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女之耽兮
作者:粟微      更新:2019-11-20 11:22      字数:4568

唐瑾瑶说完怀信的所在之后,关向雁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不太稳妥。

客栈人多眼杂,况且此时局势尚且算不得安稳,让怀信一个不会武的人待在客栈之中,怎么想怎么不安全。

唐瑾瑶接过关向雁酒杯,将杯子倒满,她看出关向雁所想,道:“关郡尉不必太担心,怀信并非独身一人,身边值得信任的侍卫到底还是有的,况且我也派了亲信暗中保护。”

唐瑾瑶的亲信那就是她从京城带来的侍卫了,关向雁知道这位昭王殿下的本事,听了这句话之后,眉头舒展开了些。

“城中指不定还有多少曾经汀边的眼线,虽然汀边已败,但这些眼线也许还贼心不死。”

唐瑾瑶一杯酒饮尽,抿着嘴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怀信现在已经脱离了女子的身份,但仍会招致别有用心之徒的关注,我会尽快给他安排一个新的身份。”

金蝉脱壳这一计最终还是为了“脱”这一个字,现在局势不稳,怀信也并没有摆脱嫌疑。

等风头避过之后,怀信有了新的身份那才是真的完全脱开了。

关向雁也知道这个理:“先等一等,越急越会引人怀疑。”

唐瑾瑶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随便画着,篝火渐熄,天边的星子越发明亮,夜已深沉。

她将树枝扔进火中,枯枝的一头被火点燃,火快速吞噬着这根枯枝,不多时就只剩下了余烬。

唐瑾瑶抬起头,漆黑的夜幕上点点星辰闪烁,众星零零散散分布,可是聚集起来的光辉竟然是那么明亮。

唐瑾瑶喜欢极了这样的夜空,她睁大眼睛看着,然后呼吸着冬日冷冽的寒气。

动作幅度大了一些就牵的伤口疼,她瞬间泄了气,捂着肚子“啧”了一声。

关向雁看着她发笑:“干什么呢?”

这语气倒是没有什么上下尊卑,完全像是长辈对着晚辈。

唐瑾瑶松开手,视线还是在天上:“宫里可是看不到这样辽阔的天空,抬头就是红墙黄瓦,低头就是尊卑上下,每个人都为了自己而活,没有人敢把后背交给别人。”

“小小年纪怎么天天唉声叹气的。”

“不小了,十八了。”

关向雁端着猪肘子咬了一口,肉早就凉透,吃起来有些腻:“嚯,十八是不小了,我十八的时候已经能徒手掰断那帮孙子的头了。”

唐瑾瑶噗嗤笑出来:“你恶鬼上身吗?”

关向雁犹自嚼着肉,没有接话,唐瑾瑶敛了笑意,突然问道:“关向雁,你想去京城吗?”

关向雁动作一僵,咀嚼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盯着唐瑾瑶半晌。

“我需要人辅佐我,在朝中。”

话落便是良久的沉默,关向雁盯着火光半晌,最终才吐出几个字:“然后呢?”

看到她这个态度,唐瑾瑶心中瞬间没底,但是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你愿意追随我吗?”

关向雁坐在地上,仰视着唐瑾瑶,见她目光坚定盯着自己,竟然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我这是遇到明主了?”

唐瑾瑶站着没有搭话。

“按理来说,我肯定应该说一声‘属下愿誓死追随殿下’,但是吧······”关向雁将肉放在一边,“我保家卫国,保的是千千万万家,不是其中某一个人。”

唐瑾瑶没有料到她会这般拒绝自己,一时懵住了。

关向雁站起身,抬起手想要拍一下唐瑾瑶肩膀,但发现自己满手油后,她胡乱在身上擦了一下,也不管擦没擦干净,就将手覆在她的肩膀上捏了捏。

“说白了你也只是千千万万家中的一个,虽然是君主之女,但你并非君,所以我也不是你的臣。”

关向雁放下手,对着站在远处守卫的士兵摆了个手势,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向远处走着,没走了几步关向雁停了下来。

夜风萧索,关向雁盔甲下露出的几缕发丝飞扬着。

唐瑾瑶以为她心思转圜,不想关向雁回头后说了一句:“夜里风大,殿下早点回去,过几天我们去收了汀边。”

然后她笑笑,徒留唐瑾瑶一人站在原地。

另一边的侍卫走过来,对唐瑾瑶问道:“殿下,回去吗?”

火光熄灭,徒留一些火星依附在枯枝上,宛如星星洒在了黑夜的浓墨之中,风吹来,火星又亮了几分。

唐瑾瑶拢紧衣服:“我是不是不值得人信任?”

侍卫惊道:“若殿下不值得信任,我等又为何从京城来到这里?”

先是卫戎,又是关向雁。

她许是真的不是一个值得别人托付性命的人。

唐瑾瑶自嘲笑笑:“夜里风大,你也早点回去吧。”

侍卫拱手:“属下先送您回去。”

“嗯,走吧。”

愁绪萦绕满心,唐瑾瑶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她没有自己可以麻烦别人的意识,所有的压力她都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许是苍天眷顾,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她还有解决的能力,或借助周围人的帮助,或设巧计,总能落得一个差强人意的结果。

当初怀信言她“气运显贵但仅限少年之时”,还讨了她的骂,现在看来这句话还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至少她有一种预感,一帆风顺的日子许是到头了。

婵托图被单独关押在一处,唐瑾瑶身体好一些的时候去见了他一面。

彼时婵托图蓬头垢面,而她光鲜亮丽,胜者与败者就是云泥之别。

唐瑾瑶笑笑:“去年初见伯克时,伯克光彩照人好一阵威风,还踩了我当轿凳,现在怎么这个鬼样子了?”

婵托图鼻孔传出一声冷哼:“死婆娘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瑾瑶眉毛一挑:“你这个样子让我有些熟悉。”

婵托图这才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她。

“前几天就在同一个地方,律保戎也是你这个态度。”

婵托图瞳孔猛地一缩,铁链被他牵的哗啦哗啦响,他身子向前扑着,但行进一段距离之后就止住了。

婵托图费力拽着铁链,似乎想要把囚禁自己的链子扯断,但想也知道这只是蚍蜉撼树罢了。

“律保怎么了!”

“你问我她怎么了?”唐瑾瑶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目光与他平时,“卫戎死了。”

婵托图眼睛中迸射出愤怒,唇不住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唐瑾瑶一口。

守卫怕了他这个样子,拿着棍子在他的后背猛地凿了一下,婵托图登时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

唐瑾瑶目光偏移向下,然后站直身子:“看样子你也并非铁石心肠。”

婵托图双肩剧烈抖动,喉头间传出一声呜咽,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呐喊。

他喊出的是唐瑾瑶听不懂的话,只有短短几个音节,唐瑾瑶猜测那是卫戎的名字。

这声喊叫仿佛锐利的刀子,在唐瑾瑶结痂的心口上剜了一个洞。

“她说她爱你,哪怕为了你死也甘愿。”

婵托图抬起头,头发掩着他的脸,唐瑾瑶看不清他的表情,婵托图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险些将我都感动了。”

闻言,婵托图冷笑一声挣扎着站起身,即使四肢被镣铐拴住他也尽自己所能站得笔直。

“果然像是她会说出的话,”婵托图嘴角扯起一个弧度,“我也险些被感动了。”

唐瑾瑶横眉望去,婵托图又出声。

“我应该多利用她一些的,只差一步我就能杀了你们了,这一切全败在这个死丫头身上,她还跟你说她爱我?如果真的爱我,律保就应该在你被刺杀时补上一刀,杀了你!”

婵托图后退几步,大笑起来:“这是什么狗屁爱啊,荒唐!荒唐!”

“律保戎,你一个细作,说什么爱?”

婵托图的喊声回荡在整个密室之内,铁链哗啦啦响,唐瑾瑶恍然看见了前几日泪眼朦胧的律保戎,虽然面上悲切,可是那双眼睛依旧是不服输。

她怎么会爱上这个人?

唐瑾瑶看着婵托图的脸,觉得他可憎极了,于是唐瑾瑶一拳打在婵托图的脸上,力气之大直接将婵托图打得一个趔趄,然后倒在地上。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唐瑾瑶睥睨着他,逐字逐句道。

婵托图趴在地上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整个人宛如失控般。

唐瑾瑶转过身:“来人,挑断他的手脚筋,我要他活着,一辈子都活着。”

婵托图犹自在用母语念着什么话,仿佛陷入了癫狂。

唐瑾瑶走上台阶,身后终于传出了他的哀嚎。

在密室看了婵托图之后,唐瑾瑶的心口就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喘不过气来,她独自一身走上街头。

新年将至,街上热闹非凡,男男女女结伴而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满街的红灯笼和红绸子点缀着冬日。

唐瑾瑶孤身又失魂落魄,看起来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姑娘,买个面具吧?”一位妇人道。

唐瑾瑶走到小摊前,看着样式奇怪的面具,随手拿起一个。

这面具上没有画什么普通的花样,而是画了表情严肃的神灵。

除夕时有驱除恶鬼的仪式,便是要戴着这些面具的,从前在京城中,每逢过年时宫中都有专人操办,不用唐瑾瑶上心,以至于她都忘了。

“除夕要到了,戴个面具驱鬼消灾,来年求个好运气嘛。”妇人笑道。

“买一个吧,便宜得很。”

唐瑾瑶掏出铜板:“两个。”

然后她拿着面具走进了客栈。

唐瑾瑶走到了怀信的房间,敲敲门低声道:“是我,阿瑶。”

门打开一条缝,唐瑾瑶钻了进去。

怀信走到桌前倒了一杯热水,唐瑾瑶将面具放在桌子上:“给你一个。”

怀信看一眼便已了然:“我还当你忘了除夕了。”

“本来是忘了,看到面具又想起来了。”

唐瑾瑶答完就低头看着空了的杯子,怀信盯着唐瑾瑶看了一会便知道她心情不好,问道:“发生什么了?”

“也没什么,”唐瑾瑶抬起头,不像刚才那般失魂落魄,“最近挺平静的。”

怀信忍不住又问道:“真的没事?”

唐瑾瑶沉思一会,终是说道:“卫戎死了,婵托图手脚筋被我挑了,关向雁过几天去汀······”

怀信突然握住唐瑾瑶的手,打断她说话:“我是说你,你有没有事?”

唐瑾瑶愣住。

怀信生的目如朗星,此时眉头微微拧,那样好看的眼睛偏偏只倒映着她一个人。

唐瑾瑶心中那的弦瞬间崩断,她想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却发现嘴角已经僵硬,扯不动了。

既然笑不动了,那就不要再笑了。

“我和关向雁说让她随我去京城,她拒绝了我。”

怀信握住她的手,像摩挲白玉一般珍惜:“她是不愿意去京城,还是不想追随你?”

唐瑾瑶细细回想,有些不确定:“她大抵是觉得去了京城就要为了权势勾心斗角,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保家卫国吧。”

“你只因为这件事而烦闷吗?”

唐瑾瑶咬着下唇,然后摇摇头:“卫戎不信任我,关向雁也不信任我,所以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是什么朽木,不值得人追随,更别说回京同唐瑾舒争斗了。”

她一叹气:“我有种预感,我可能会失败。”

唐瑾瑶从前从来不会去想和自己的姐妹去争夺些什么,可是自从那日被刺客夺取半条命后,唐瑾瑶才发现不争不抢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幕后指使尚不能确认是唐瑾舒,但可以肯定的是京城中有个人一直想杀了自己。

而杀她的原因自然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阻止她争夺帝位。

唐瑾瑶想在图郡时丰满自己的羽翼,回京之后方有一争的可能,可是事情并不顺利。

她早已过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现在每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顾忌的多了便也会踟蹰不前。

“关向雁不愿随你并不是因为你不是明主,只是她所求与你所求不同。卫戎是细作也并非是因为你不值得信任,只是她自己目的不纯,本就是细作。”

“你无法让一个口吞秤砣的人转圜心思,也不能把机缘巧合发生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变成责任。”

怀信目光温柔又有几分心疼:“阿瑶,做事多几分勇敢吧。”

唐瑾瑶低眉顺眼听着,心中沉重的枷锁被怀信打开,终于释然。

“你好像夫子。”

沉默良久的唐瑾瑶说出这句话着实让怀信意外了一会,能开玩笑就说明她想通了,怀信便也松了一口气。

“那便让我教你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