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返岛途中
作者:十里樱花落      更新:2019-08-06 20:23      字数:6367

董玉惊觉,段念似是柔和了许多,眸子里竟少了份教她觉得是与生俱来的冰冷。纵然平日里段念待她极好,却也从未有过这如水如云、如冬日里的阳光般的温和。她想道:“许是那亲情失而复得的缘故罢。”

如此过了些时日,终于自官家那传来有关处置龙府的消息:凡长于十五的男子,尽皆斩首;妇孺配役,发往工地服劳役。此行可算是彻底毁了龙家。至于龙家所经营的各类行业,尽数充公,为官府所有;凡与龙家有渊源者,或多或少都受了惩处。龙家势力虽大,但官府打压得太过迅猛,是以由内崩塌,救无可救。

段念方才闻讯,竟也没有太大的欣喜,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那小女娃子的目光。

赵世才与段念喜道:“龙家终于跨了,咱们家的大仇也算是报了一部分啦。”段念却心不在焉,答道:“便是这样啦。”瞧着段念并无情绪波动,赵世才煞是困惑,道:“怎么,又甚么心事吗?便说与舅舅听,一家人不必有太多顾忌。”段念道:“现下龙家之事算是了了,林家还不能碰,是以我想先去接回哥哥,不知舅舅……”赵世才忙道:“你说的便是这事呀。”顿了顿,沉声道:“此事之前也有过商量。既是如此,那舅舅安排一下,明日教明儿同你一块前去。老实说,你们俩兄妹沦落海外这么多年,我这做舅舅的,是半点也不尽职。本应由我同你们去,只是这江陵还有些事须得我去处理,走不开身,只得遣明儿前去啦。”段念道:“舅舅言重啦,岂有做长辈的去接后辈之理?”赵世才摇了摇头,道:“早些接回逸儿来,再好不过啦。我这便去安排。”说完,已径直离去。

不多时,董玉打外边归来。她因着段念的缘故,在赵家颇得看重,也是做了个名副其实的小姐。段念笑了笑,道:“又去哪儿玩啦?”董玉一咧嘴,道:“没有,明表哥教我陪他练功夫呢。”段念道:“哦?如何?”董玉道:“哎呀,可惜姊姊你当时不在,这比得可精彩啦。明表哥的剑法虽比不上姊姊,但与我相比,却甚是精湛,又是胜了不少。起先他便一直压制着我,逼得我竟还不起手来。后来不得已,使出姊姊后来教我的招式,又兼得他相让,这才斗了个不分上下。”董玉所言后来教她的招式,自是“素心剑法”里边的了。段念听了,微微一愣。董玉疑道:“怎么啦,莫非姊姊怕他超过你了不成?这姊姊大可放心,明表哥虽然利害,距姊姊却仍是甚远。”段念点了点头,她可不是想着这个,只道:“明日我们去接回哥哥,你也准备一下罢。”董玉一听要去接李逸,又是满心欢喜,呼道:“那太好啦,我这便去收拾一下。待接回哥哥,把最好的郎中寻来,将哥哥的病都治好,他再也不必受那等罪啦。”段念微微一笑,也不再答话,转而陷入沉思。

次日,段董二人、赵鸿明以及赵家的四名家丁这便出发。二人走陆路而来,此番改行水路而返,自江陵顺长江而下,直奔东海。

此时已是六月,正是炎炎夏日,不免有些闷热。沿途尽是碧绿丛生,早已没了山花烂漫。几人立在船头,但觉索然无味。赵鸿明忽道:“不知两位妹妹可会作诗?此番无聊,正好借此打发时光。”董玉道:“明表哥,这个我便不会啦。”赵鸿明正想:“你们自海外长大,料想也是不懂。”又暗自懊恼自个这般莽撞,反坏了兴致。却又听董玉道:“不过我倒是时常听姊姊念叨,也作过一两首。”段念闻了,忙喝住董玉,尚只呼了个“玉儿”出来,那厢赵鸿明已来了兴趣,道:“妹妹,你会作诗?”段念着实略懂些,当下也不好骗他,只得点了点头。赵鸿明大喜,他虽生在武林世家,却也饱读诗书,于这一方面颇有见解,道:“那你便依着这眼前的景象,趁兴题上一首如何?”段念只得道:“我也不曾太过深入理会,只得说试上一试,还望表哥莫要笑我。”赵鸿明道:“妹妹说的哪里话?尽管作便是,表哥断不会笑你。”

望着大江,段念略有沉思,而后缓缓道来一首《忆江南》的词,正是:

江天阔,正是好人间。风送青云圆梦境,水推画舫向海边。莫要负辛艰。

赵鸿明一听,品来尽有欢欣与希冀之意,乃是此行的目的,也不评它好坏,便道:“万事到了谷底,总归是要上升的。放心,此等辛艰,黄天定然不会负你。”段念一听,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董玉笑道:“那也请明表哥题上一首罢。”

赵鸿明之所以提及诗词,本就有意炫耀,随即道:“那便献丑啦。”在船头迎着送来清凉的江风,忖了一会子,便将一首七律慢慢道来,正是:

今日行来已尽春,芬芳不见惹愁人。

江山处处青葱替,朝暮时时寂寞屯。

它欲去离仍旧去,我虽珍护未能珍。

世间姹紫嫣红色,本向泥沙付此身。

两人听来,只道是一首伤春惜花之作。董玉道:“看不出来,明表哥竟也是如此多愁善感之人。只不过这悲春伤秋却大可不必,今年虽过,仍有明年嘛。”赵鸿明笑道:“玉儿妹妹说的极是,便是东坡那等豪迈之士,亦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作。这不过只是一时感慨罢了。”

段念却忖着那句“世间姹紫嫣红色,本向泥沙付此身”,觉得那是痴心绝对,却又无可奈何,一时竟痴了起来。赵鸿明见了,道:“妹妹可是觉得不好,可否说与我听听?”段念随即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不是,表哥的诗极妙,远非我能及。”眸子转过,正好与他目光相触,竟觉出他的脉脉含情,忙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赵鸿明会心一笑,道:“妹妹谬赞了,我也只是得空才写写,谈不上是甚么‘诗’,趣味而已。”

段念哪还听他的话?心头一阵空落落、一阵喜洋洋、一阵害怕又一阵宽慰,酸的甜的五味混杂,整个思绪都乱了起来。这体会,似是当时对古宁南曾微微有过,不想今日忽对赵鸿明又生了出来,一时竟似丢了魂魄般。趁着赵鸿明不注意,忙偷偷瞥了他一眼。只见他虽非器宇轩昂、风度翩翩,也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竟在心头生出丝丝窃喜。她自孤岛长大,也不曾见过几个男子。细算下来,也唯对林熙与古宁南颇有印象。但林熙乃是仇人之子,教她莫去仇恨已是极限啦,更不消说其它。至于古宁南,偏偏又失散于长江,至今也没得音讯,怕是凶多吉少了。如今眼前这表哥,正好有说不清的好处,难免让“情窦初开”的她有些“非分之想”,便也将李逸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想:“马上便要见着哥哥啦,届时便与他说,他定然会欢喜的。”

行了几日,三人偶尔谈及诗词歌赋,偶尔讨论身家武功,又有江湖传闻之类,倒也其乐融融。期间赵鸿明又常以玉箫奏曲,其声时而呜咽,如嫠妇之泣;时而欢快,似童稚之嬉;时而如大江决堤,一泻千里;时而如碧水遇阻,往复回环。段董二人均不懂曲调,赵鸿明所奏的曲子却都听到了心头,不断拨动情绪。董玉还打趣道:“不想明表哥竟如此多才多艺,今后谁若嫁了你,可有得清福受啦。”赵鸿明微微一笑,却随即望向段念。

这一日来到一处小港口,已是到了东海边上。于是几人停船靠岸,打算再备些东西再出海。港口人数不多,来往的都是携带着货物的一般小商贾,偌大一个港口,倒显得有些冷清。

来到附近的镇上,先是购置一类食物,又有用品等。待购置齐全,便上了一家酒楼,用了餐再出海。

三人边吃边谈,心情俱是不错。吃到一半时,只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用的是地方方言,极是喧哗。只是段念素来无好奇心,赵鸿明陪着她,董玉也不好离开去凑这热闹。忽有一家丁慌慌张张跑上楼,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小姐,不好啦!港口那边有海盗来袭,怕是要先避一避才好!”赵鸿明惊道:“甚么?!”那厢董玉已拍案而起,满脸怒容。赵鸿明不明所以,原来段念并未将董玉的身世细说与赵鸿明听。赵鸿明正犹豫听那家丁的离去避难时,段念却道:“走,过去瞧瞧。”那家丁虽知几人身负武艺,仍是害怕,道:“小姐,这可万万使不得,来了两艘大船,怕是不下百人呢!”赵鸿明见段念已有意一去,也不好后退,便与那家丁道:“你们几个先去避避。”又与段董二人道:“我们这便过去。”段念“嗯”了声,三人一同前去。

董玉心知,段念自是为了自个,而赵鸿明怕便是依着段念而去。自打认了这表哥,时日虽是不多,但她深感这表哥对段念的在意与关怀,甚至段念也流露出诸多对赵鸿明的欢喜。尤其是打江陵乘船而来的路上,愈加明显。董玉自然也倍感高兴,赵鸿明不差,与段念倒也好似一对儿,若是能成,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的。这一想,自个又不禁念起林熙来,他虽有些迂腐、实诚,却常在潜意识里觉得他要好过赵鸿明,也不知是何缘故。只可惜他却是姊姊的仇人之子,终须生死相向,如此董玉倒滋生起愁绪来。直至上了大街,见了一批批嚷嚷着奔跑着的人,董玉这才回过神来,暗自责备道:“哎呀,竟在这等时候想这些!”与那群海盗,可是有灭门之仇啊!

那家丁见少爷要同两位小姐一同前去,可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便不与他们说,说不定那海盗还不会过来。现下可好了,与他们说了,他们反而要去寻那些海盗,若是一不小心出点什么差池,可是他万万负担不起的。眼下自知劝阻已是无用,只得招呼其余三个家丁,一并跟了上去。

段念三人率先近了港口,果如那家丁所说,水面已泊了两艘大船,上边稀稀疏疏站着几个持刀的海盗。至于码头上,正乱作一锅粥咧,哭的喊的,满是那些小商贾。他们做的本便是小生意,若一股脑儿给海盗们将货物跟银子都抢去,他们拿甚么来活下去呀?可海盗们却不管他们是死是活,见着一个瘦瘦的小子抱着包裹,宁死都不让海盗给抢走,在扯他包裹的海盗瞬时恼了起来,一刀砍下,眼见那人是活不成了。抢了包裹的海盗骂骂咧咧,道:“去你妈的,非得逼老子动手!”

周边人见了,有的尖叫了两句,海盗们又都舞起刀的,比划了几下,吓得剩下的人再不敢作声。哪知有个小娃娃,怎么哄也哄不住,仍是嚎啕大哭,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格外刺耳。最近的一个海盗挥着刀便过来了,嘴里骂道:“哭哭哭,再哭老子剁了你!”小娃娃见了那海盗如此凶狠,哭得更是凶狠了。那小娃娃的爹爹见了,一面将包裹递给海盗,道歉道:“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事,求您高抬贵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一面又凶那小娃娃道:“别哭啦,不许哭!”那海盗可没这般好说话,阴笑道:“好呀,他还小,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但,你总归不小了罢!”小娃娃的爹爹一怔,“啊”了一声,眼见着那刀已朝他砍了下来。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一声惨呼,挥刀的海盗已倒飞出去三四丈远,撞到一堆货物上,不知死活。那小娃娃的爹爹见自己没事,再一看,竟是一个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横生变故,海盗们纷纷围上,但见那女子神力过人,绝非寻常之辈,一时也都不敢上前。一个海盗道:“你……你是甚么人,竟敢阻碍我们?可知道我们是谁?”那女子正是段念,当下也不理会那些海盗,只躬身与那小娃娃说道:“乖啊,别哭啦,哭也没用的。”那小娃娃对着段念,却也真个就不哭了。这自然是他对段念能踢飞那海盗感到惊讶与好奇,而非听懂了段念的话。那小娃娃的爹爹忙道:“多谢姑娘相救,只是……小心!”听他话锋一转,竟是有个海盗趁段念与那小娃娃说话的间隙持刀砍来,正巧给小娃娃的爹爹瞧见了。但那海盗的刀已然劈下,纵然知会了,怕常人也是避不过来。哪知一声惨呼过后,段念仍是躬身对着那小娃娃,抹了抹他眼角的泪。那海盗却横飞出去,撞倒另外三个海盗。

这时整群海盗,甚至是在场被抢劫的人,无不惊讶,根本没人瞧见段念怎么出手的,均想:会不会是她使了妖术?念及妖术,又皆惊恐不已。倏忽,又有两道身影一闪,自众海盗头顶掠过,落在段念身旁,便是董赵二人。赵鸿明道:“没事罢?”段念立起身来,道:“不碍事。”董玉早已咬紧牙关,欲要动起手来。段念却道:“还有这么多人,怕会伤及无辜。”这才使董玉止住,道:“那该如何?”赵鸿明道:“他们不敢久留,官府得讯很快便会赶来的。”

果见那些海盗渐渐慌乱起来,一个段念已够他们受了,眼下又多出来两个,且看样子,均是不好欺负的,如此僵持下去,定然对他们不利。一个领队的海盗头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讲和,道:“不知三位可否退让一步?我们可将财物分你们一份。”董玉冷笑道:“你以为天底下个个都似你等这般贪财好色?!”那头子气得脸色发青,见三人衣饰华贵,回怼道:“哼,若人人都似你们这般殷富,我们又何必承这般风险、受这般苦辱,流落海外为寇?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朝廷无道,我等走投无路才聚众为寇,只求苟全性命罢啦。”赵鸿明道:“既是朝廷无道,迫尔等如此,尔等理应寻朝廷的事,这些百姓又何罪之有?无辜之人,仍要失财丧命。如此这般,你们又有何资格来说朝廷的不是?”

头子自知理亏,一时答不出话来。可他手下的海盗大多草莽出身,也不识得甚么大道理,这会儿见自个的头不答话了,便立马有人出来道:“他们虽是利害,但咱们这么多兄弟,未必会打不过!”又有人道:“极是极是,怕他们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做甚?”“与他们拼啦,竟敢挡大爷们的财路!”“他妈的,拼啦!”

虽是群情激奋,却仍旧没人敢做出头鸟,毕竟都已见过段念的手段。那头自心头明了,又道:“那这样如何,我们虽伤了人,这位姑娘也伤了我们两位弟兄,就算扯平了。这财货,我们今个儿也不抢了,便各自平安散去,怎样?”这话一出,在众海盗间已引起细碎的骚动,只碍于身份,都不敢与这头子说。赵鸿明心想:“若能如此解决,那是最好不过啦。”岂知尚未说出口,董玉已抢先道:“嘿,这回是碰到了咱们才如此了事,也没甚么更好的法子啦。不过,只怕狗改不了吃屎,下次没了咱们,还不知会有多少百姓丧命咧!”听得此话,本是对和议不快的海盗们顿时发作起来,只道董玉将他们说作是狗。平常皆是他们辱人,现下怎能容忍别人来辱他们?便又纷纷呵斥躁动起来,一面恐惧,一面又不甘屈辱、跃跃欲试。

赵鸿明皱起眉头,心道:“你这丫头,非得因自个的事惹出祸端来不可!”表面也不发作。段念忽道:“玉儿,这话可不该说出来。”言下之意,倒是认可了她的话。

那头子情知拖下去对自个不利,又忙喝住众海盗,道:“都住嘴,把东西都放下,撤!”终于有海盗忍不住,道:“大哥,咱们辛辛苦苦抢来的,凭啥就这般不要啦?”另一人道:“是呀,若抢不到东西回去,怎么与几位当家的交代?”头子道:“怎么,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是要反了么?!”一海盗接过话来,道:“大哥,我们敬你乃是看你带我们出来,常是勇猛无惧、摧枯拉朽,又顾及着弟兄们,且从不好大喜功,甚么都分给我们。可此番若是空手而归,怕是当家的们会怪罪下来,咱们都得受罪啊!我们自个不愿受罪不消说,也是万不愿见你受罪的!”

段念听了,心头道:“若你待常人也如此,那岂不是会省下许多麻烦?只可惜却也只顾着自家。”

头子听了一愣,深知弟兄们平日张狂惯了,自是咽不下这口气。可他们虽是为自个着想,但眼下与这三人拼个你死我活,于他们全然没有好处。何况官府的人马随时可能赶来,那便更是得不偿失。便也只得喝道:“走!”那几个说话的海盗也不曾见头头这般执拗,也都无可奈何,尽显一副功败垂成的模样,长叹一口气,丢了一些之前捞在身上的金银物品,便向着泊在岸边的船行去。

见众海盗已要撤去,赵鸿明才松下一口气,他虽武艺不弱,但毕竟对方人数太过,若是斗起来,在段念面前丢了面子可就不好啦。当下见海盗们已要离去,那是再好不过的。又想:“董玉虽与他们有过节,但于大是大非面前,也便只得教她将就些啦。”众人以及外围的四个家丁也尽都觉如劫后逢生,说不尽有多幸运。那厢董玉,亦知这会儿与海盗们斗起来,半点益出也没得,对方虽是自个恨之入骨的海盗,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离去。那头子更是回身朝三人抱拳道:“三位,再会啦!”

眼看着这场风波将安然化去,哪知就在这时,先前守在船上的几个海盗忽然大呼起来,道:“不好啦,不好啦,有官兵来啦!”望着通向海边的江面上,已多出几艘大型船只出来,分明便是水师的战舰。且通向小镇方向的大道上,亦已尘土飞扬,远远瞧上去,穿着军服的密密麻麻一大队,看来围剿海盗的官兵还不在少数。

一时,方才打鬼门关走一遭回来的商贾们立马面如死灰——官兵可不会顾及他们,双方若是交战,身家性命免不了就丢在乱刀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