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住的诗恐怕比我的还要多了。”

有一次，看着纸上的“东风日暮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岑岳忍不住开玩笑道。

夜照常没有回答，它一定仍然不懂岑岳为什么要一直抄诗，就算岑岳给它解释过无数次，它还是不懂，后来岑岳也烦了，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和一个天天吸取自己生命的恶魔解释这种事情。但是当岑岳开始不解释的时候，夜似乎懂的比以前更多了。

因为岑岳渐渐发现，自己在抄诗的时候，夜偶尔也会有些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岑岳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称之为“情绪”，但那和平时的夜确实不一样。夜从一开始就理解人类的各种语言文字，但是诗歌不仅仅是文字。

可就算梅菲斯特从浮士德的身上学到了人类的感情，它也依然是梅菲斯特，不会改变什么，夜的目的也从未变过。

现在想起来，夜就算想变，也没有这个能力。它自己都说过，它没有选择。

岑岳的身体倒下去的这个瞬间，似乎比这五个月的时间都要长，可是当他真的倒在地上的时候，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就算一切都感觉不到了，就算大脑似乎与整个身体都失去了联系……似乎自己反而突然清醒了。

等一会儿。岑岳的意识猛地一惊，我为什么感觉不到痛……刚刚周仁希的利刃分明刺穿了自己的身体，但是这副躯体仿佛一下子不属于自己了一般。

不。岑岳想起来了，它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刺穿自己胸口的白色刀刃一下子变成了黑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瞬间沸腾起来，然后缩回到自己的体内。岑岳猛地回头，看到了愣在原地的周仁希，但他并没有回头。他的身体现在被夜控制着。

那黑色却仍在蔓延，刺穿了岑岳身体的利刃并不是普通的刀子，而是周仁希用纳米机械凝结成的实体，而从岑岳的身体里传递出的黑色，却迅速蔓延到了周仁希本身。而岑岳自己的身体，却并没有血流出来，岑岳只看到了黑色。

“这是什么……”周仁希连忙将从他的手掌中伸出来的白色刀刃解体，但是黑色的黏液已经渗透进了他的身体，迅速隐没了，就算阳光在照射也没有阻止这一切，“这是什么！”

“你不应该给我机会让我接触到你体内的纳米机械的。”岑岳感觉到自己在说话，那是夜在通过自己的嘴说的，“我虽然没有办法对罗青出手，但是可以对你出手，我是纳米机械的克星。我的生物质可以腐蚀纳米机械的中微子波电路连接，让单个纳米机械的五个单元相互分解，当然，作为纳米机械寄生体，你体内的纳米机械会被完全分解，我的生物质最后会抵达你的脑部，你只有一个下场……死。”

夜的话还没有说完，周仁希就惨叫着跪倒在沙地上，他的右手呈现出非常诡异的形象，似乎整个手臂都开始变成凝固的液体一般，黑色在他的皮肤之下蔓延，逐渐将他吞噬，将他转化成另一种……东西。他的惨叫声近乎已经不像人类发出来的声音，岑岳几乎都要害怕得发抖，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身体可以拿来发抖了。

周仁希背后的士兵们连忙开枪射击，但是凭空出现并挡在岑岳面前的黑雾将所有士兵射出的能量弹都抵消掉，然后三道黑色的黏液猛地扑上去，包住了三个士兵的脸，他们痛苦的嚎叫声也只能被黏液压到喉咙深处。岑岳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士兵的身体越来越小，就像一件缩水的衣服，最后更是变成了一滩黑色的液体，但还没有完，它们竟然还能活动，虽然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就像沸水一般，但还是爬回岑岳的身边，重新回到自己身体体内。

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变成什么东西了……

“这都是很好的养料……我终于可以放开胆子来吃了。”夜通过自己的嘴说道。“吃”，它说得多好，它是吃人的魔鬼，这点岑岳从未判断失误。我竟然对它还有幻想……真是可笑。

“都退后！”那是韦克的声音，阻止夜吧，快点阻止它……但是韦克和周仁希一样，也只是纳米机械寄生体而已，夜操控着岑岳的身体向后转过身，向着韦克周边的纳米机械白雾扑过去，韦克根本不敢接，只是稍微慢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手触喷到了纳米机械白雾，他身上的纳米机械就黑了一大片，他连忙一咬牙，半空中传来一阵细小的“噼啪”声。

他摧毁了受污染的纳米机械，但是看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不好受，纳米机械不是普通的武器，它连接着寄体的整个脑神经系统，除非是刻意复制出的功能性纳米机械，不属于本体，才有可能被随意浪费。但很显然，韦克被污染的那部分纳米机械不属于这种……岑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知识的，然后他才意识到这是夜的思维。

我和它的思维正在混合吗？

韦克的额头冒出一层层汗珠，所有的纳米机械白雾全部都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不能给夜任何机会，但那样他也就失去了与夜对抗的唯一武器。他大口喘着气，想要后退，但是夜已经操控着岑岳的身体一步步走上前去。

“你正在杀的……”岑岳在大脑里尽力想和夜沟通，“是你要复兴的种族。”

“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夜的声音显露出一种决绝，和岑岳以往听到的都不太一样，过了一会儿岑岳才意识到，自己这次听到的是夜通过他自己的嘴说出来的声音，“我的同类在我背后，你们只是食物。”

就当岑岳马上要抵达韦克的面前时，两发枪响让夜停了下来，那不是普通的子弹，岑岳马上就意识到，因为夜的黑烟停滞了下来，尽管天已经亮了起来，但岑岳还是没察觉到到底是谁开的枪，直到他看清了远处有一辆运兵飞车向这里驶来……不，不止一辆，而是很多。距离这么远，但还是打中了，来的那支队伍肯定不是普通人。

“这是什么……”岑岳感觉夜的声音似乎充满了疑惑，和刚才又有些许不同，然后他才意识到，夜已经不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刚才的声音是在脑中听到的。

“黑天军……”韦克的声音混杂着沉重的喘息，“终于来了……早知道我就不来找周仁希……叙这个旧了。”

又是几声枪响，几道奇怪的电流在空气中随之出现，岑岳感觉自己全身麻痹，根本无法自由活动自己的肌肉，这不是什么子弹……是一种束缚装置，岑岳低头看着地上，端放着好几个小圆盘状的物体，应该就是刚才那些人发射过来的。

“不仅是麻痹肌肉……”岑岳听到夜在挣扎着道，似乎非常痛苦，“它也能麻痹我自己的机能……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你掀起的战斗，现在就想走，恐怕有点晚了。岑岳苦笑着想，他用尽全力想要移动自己的身体，但却只是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他尝试想要向前爬，却听到了周仁希的声音。

他还活着？这是岑岳的第一反应，随后，他却意识到那是周仁希的骂声。

“雷泽曼，你做了什么……你这个畜生做了什么？”

那个看上去颇为儒雅的邦联军人，现在听起来却活像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孩子，在狂怒中发着脾气，岑岳费力地抬起头看去，发现雷泽曼蹲在周仁希的旁边，而周仁希……看上去似乎恢复了正常，他的右手竟然还在，除了上面的衣物已经消失，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和普通的胳膊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岑岳明显看到，在周仁希的右臂皮肤下，涌动着什么东西，似乎是虫子，又似乎是某种液体，一跳一跳的，就像心跳。那不是人类的手臂，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

“你做了什么？”周仁希再度发问，这次他的语气已经是惊恐大于愤怒。

“它会把你改造成另外的东西……”雷泽曼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处长，我没办法……我只能用我的力量将它主动改造，再把它局限在你的部分身体里……这样它才不会一直追到你的大脑……处长，我没有办法。”

“你离我远点。”周仁希猛地向后爬了几下，“你这个怪物……”

那瞬间，岑岳在雷泽曼脸上看到了心死的表情。

岑岳第一次见到雷泽曼的时候，他就在不停地提到他要完成“处长交给他的任务”，这个处长想必就是周仁希了。雷泽曼和自己不一样，他能控制体内的“黑神”，意志力一定非常强大，而能让他有如此坚定意志的人，现在却正在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岑岳在这个时代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他体验不到这种痛苦，但是雷泽曼体验到了。

似乎自己还不是最糟糕的。

接着，雷泽曼的视线就放在了自己身上，而这时候岑岳感觉自己都已经快爬出那些圆盘的作用范围了，几乎下一刻雷泽曼就冲到了自己身前，双手猛地扯起岑岳的衣领，将自己的脸拉近，“都是你的错。”

岑岳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一只活的凶兽，几乎已经脱离了“人”，“只要把你吞噬掉，我就拿到了两份‘黑神’……”

岑岳猛地感觉胸口一疼，雷泽曼已经把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身体，就像伸进一滩液体当中。他和自己一样，都不能算是人了，也许他还要走得更远一些。现在是白天，岑岳没有机会看到夜和雷泽曼像上次那样的战斗，但是他却能感觉到身体里面它们的战斗。

自己的身体是战场。一个陌生的力量正在不断涌进自己的身体，将自己体内的阴影吞并。夜因为刚才的电流，似乎仍然没有恢复元气，不是雷泽曼体内“黑神”的对手。

在自己的身体内部，他第一次听到了雷泽曼体内的“黑神”的“声音”，但自己却无法理解，他只能感觉到一种兴奋，以及悲伤，他不知道那个“黑神”因为什么而悲伤。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玩具。岑岳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他已经记不起这是今天的第几次了，这次，他可能真的要“解脱”了吧。

“分开他们，那多！”

韦克的声音猛地传来，雷泽曼猛地抬起头，整个人像被打了一样向后仰着倒下去，冲过来的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棒，铁棒的两头都有一道电流发生器一般的东西，那是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年轻人，岑岳还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刚才的运兵车看来已经抵达了。

这就是黑天军吗……岑岳茫然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力气正在恢复，接着，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把被打倒在地的雷泽曼紧紧抓住。

“夜！”岑岳忍不住大叫道，这不是他在操控，而是夜。

“不把他杀了，我们根本走不了，我的力量不够。”

夜的回答很简短，却很空虚。接着，夜操控岑岳的手猛地刺入雷泽曼的胸口，仅仅几秒的时间，不知道两个“黑神”经历了多少交锋，只不过这次战场在雷泽曼的身体里，岑岳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夜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为什么……”

“怎么了？”岑岳茫然地问道，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雷泽曼的身体根本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滩黑色的黏液，还有一道道飞散的黑色烟幕，像一朵朵盛开在半空的花，然后又迅速凋零。怎么回事？岑岳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泽曼！”周仁希的叫声第一个打破沉寂，而站在自己不远处的那个叫“那多”的年轻人似乎因为自己的反应不及而愤怒，手上的铁棒猛地砸了下来，岑岳的身体猛地一翻身，在沙漠上滚了几圈，还是夜在操控。看上去夜似乎成功了，它吸收了那个同类，但这又能怎么样呢？他们还是无法逃脱，岑岳已经看到几十名黑色衣服的守门人士兵向自己冲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那样的铁棒。

只是几秒的时间，夜就打败了雷泽曼？岑岳不懂，也没有时间去搞懂。

突然，他的身体再次向下坠落，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当中，岑岳感觉自己似乎在黑暗的海洋中穿梭，周围的一切却有种颗粒状的触感……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沙漠里面，夜在沙漠里面挖了一个洞，然后用它的力量带着自己的身体在沙漠中游走，幸好这都是沙子，如果是土壤或者石块，就算是夜也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效率。

岑岳的身体冲出地面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刚刚从子宫里生出来，他大口喘着气，看着越升越高的太阳，躺在炙热的沙漠上，他不知道追兵在哪，也不知道他们离自己多远，现在他只想放空自己的脑袋，放空一切。他现在什么都没了，就连看上去是唯一希望的周仁希也已经不会再帮自己，而夜却更加强大了。在见识了夜真正的威力之后，这点只能让岑岳胆寒。

但奇怪的是，岑岳感觉不到夜的喜悦，他反而感到了……迷茫。

“怎么回事……”岑岳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主动发问。

沉默了很久之后，夜的声音终于响起了，“那个我的同类……是故意的。”

“什么？”

“它是故意被我吸收的。”

怪不得速度那么快，可是为什么？岑岳问了，可夜没有回答。

“还有……”夜的声音又道，“吸收了我的同类的记忆后，我想起来了。”

“什么？”

“我的目标，我复兴的对象……我都想起来了。”夜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迷茫，“而他们现在还好好地活在地球上，刚才还被我杀了好几个。”

“这次我真的不懂，岑岳。”夜淡淡地道。但这次，换成岑岳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