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与罗青分开行动是杨凯求之不得的，他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朋友”。救出他之后，自己没有任何喜悦的感情，甚至也一点都不兴奋。也许真的是对他的成见已经太深了吧，他隐瞒了那么多，甚至他自己都有可能是末日的元凶之一。但半晌之后杨凯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情绪不是因为对罗青有什么成见，而是因为他现在是赛博人。
是不是……已经习惯到了连我都快意识不到的地步了？
看着背负余萧离去的白狼和蓝山，罗青眼中仍然有些许担忧，在梦境中被困了这么久，杨凯本来以为罗青不会有什么变化，但现在看起来，他的眼神当中却多了一分迟疑。他在迟疑什么？这里又有什么好迟疑的？
周围静得可怕，所有那些坐起来的梦城居民就像木偶一样坐在舱里，面容呆滞，双眼无神，就算刚才数量可怕的纳米机械已经离开，看来控制住他们大脑的纳米机械还没有清除。他们的眼神杨凯却再熟悉不过了，在家乡水星，从小他和杨墨看到的行人几乎都是那样的行尸走肉。
脚下忽然再度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这次的力度比上一次还要大，几乎能把杨凯震上天，睡眠舱里的梦城居民们很多也被震得七荤八素。但这次的震动很快就平息了，平息之后，脚下再也没有传来微颤。
“看来是迫降了。”罗青皱眉道，“亚当现在应该在全力修复损坏，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就算它调去了绝大部分纳米机械，也一定会有足够的监控力量来确定我们的位置。”福雷淡淡地道，接着，他的声音从加密的通讯频道中出现，杨凯已经把罗青的通讯拉进了频道，“罗青，从杨凯的地图来看，中控电脑所在的位置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你必须佯攻，你的启示录酒吧在哪里，能调来吗？”
“在梦城之外，我在下酒吧之前设置了很强的防御力量，他们要集中很大的力量才能拆毁或强行移动它，所以仍健在。”
“我听杨凯说了，你的酒吧里有一台可控核聚变引擎，利用它的能量，你未必不能和亚当一斗。”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已经将其远程启动，很快就会到。我这会儿先找个通向外面的通路，进入酒吧之后，我再去找亚当。”罗青顿了顿，又道，“我可能还要调高自毁程序的上限，希望我不会失控，如果我失控了，请让之江直接用‘密特拉之眼’射击启示录酒吧，断绝我的能量来源，这样，没有足够的能源，我会和我的纳米机械一起步入衰老期，最后死亡。”
“现在交代后事还有点太早。”福雷冷笑道，“我们还有很多账要算呢。”
罗青微微一笑，指了指杨凯，“他上次也差点把你打得狗血淋头，你怎么不算他的帐。”
“已经算过了。”福雷勾着杨凯的肩膀大笑道，恢复正常的说话，杨凯却只是轻轻地把自己的身体滑了出来，“这段日子他只能忍受我的冷嘲热讽，我可爽死了。可惜他变成赛博人之后我再开玩笑就没什么感觉了，这没劲。”
我倒宁可你别提起这件事，杨凯很想让福雷住嘴。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罗青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我还没问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反正是我劝他做的手术，测量者帮的忙，那时候赛博之光满世界都在找你，怎么都联系不上，只能凑合了。”福雷还是大大咧咧地道，仿佛没有感受到气氛微妙的变化，“事后再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罗青点点头，“你们要去破坏中控电脑，这一定是个很艰难的任务，而且就算亚当伏诛，还有好几个纳米机械寄生体，一定要多小心。”
“好。”杨凯不想跟他多说，点点头，“祝好运。”
罗青也一点头，上下看了看杨凯，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那算是什么……怜悯吗？还是愧疚？罗青嘴唇嚅动，似乎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一圈纳米机械绕在他周围，形成一种保护色，他走了几步远便看不真切了，就连杨凯的热感应视角都不能很好地看清他的位置。
“你是不是心里还在怨？”福雷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杨凯，似乎是调侃，又似乎报以同情，杨凯讨厌他的语调。
“你想多了，这样挺好的，‘测量者’们说过，这样是最自由的。”但就连杨凯自己都不相信这种话。
“还没来这里的时候，我觉得我现在也是自由的。”福雷淡淡地道，“但是亚当说得对，我已经当过奴隶，就再也回不来了。”
杨凯心中一疼，差点连呼吸都停止了。奴隶……在水星的生活和奴隶又有什么区别？每天要经受几乎可以用“残忍”来形容的强制工作，却连饭都吃不饱，基层管理近乎崩溃，高层沉溺于党争与内战，人成片成片的死，高高的墙隔开每一个社区，隔开了不同的族群。每天做完工之后，杨凯和杨墨必须在垃圾堆里翻找吃的，偶尔能乘垃圾工人不备，在垃圾车里找到一些来自上流社区的食物残渣。杨凯永远都记得，有一次杨墨吃到了一块蛋糕，他一边把已经发黑的蛋糕咽进肚子里，一边哭得泣不成声，他不是为了生活本身的艰难而哭，他是因为屈辱。当然更让杨凯与杨墨无法忍受的是水星无所不在的意识控制，水星的高层恨不得把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记在档案里，不管这些话是从正规渠道获得的，还是通过监控与密探获得的。青年的时候，他和弟弟逃离了那个地狱，但却丢下了妹妹，当时他们答应杨灵，很快就会回来，但一去就是好几年，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纷繁的景色，而水星是一成不变的灰暗，水星越发剧烈的内战也使得他们无法以邦联军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去。当他们暗自潜入水星，想回去赎罪的时候，发现已经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们是逃兵，我和杨墨，我们都是逃兵。
从那之后，邦联的纷繁景色似乎也变得灰暗了，在军中时间长了，才发现其实哪里都一样，都一样。
“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清楚，但无所谓了。”福雷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得去先干掉那个杂种，走，我把你覆盖在迷彩下面，但这恐怕瞒不了多久。”
一圈纳米机械将杨凯和福雷围绕起来，从杨凯的视角看去，周围几乎没什么变化。“好了。”福雷回过头看着他，“别离开我太远。”
由于早就掌握了路线图，所以两个人行路几乎没有什么迟疑，从这个布满了睡眠舱的大厅走到一堵墙前，然后破解了一个暗门的程序，那个叫亚当的ai更换了所有的安保系统，效率也是够高的，但可惜在赛博人面前，破解这些程序都很简单。
进入暗门之后，就是一条长长的无光走廊，对于一个赛博人和一个纳米机械寄生体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通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距离中控电脑的主机就只有一个大厅的距离了，从地图上看。
走廊很长，还有很多岔道和暗门，如果不是事先有地图的话，恐怕没有人能通过这个走廊前往中控电脑的位置。杨凯和福雷一路都保持着沉默，杨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变成赛博人之后也失去了说闲话的兴趣，甚至连以往的犹豫和纠结都少了很多，现在他眼里只有目标。
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
好吧……除了这个家伙，“你又想说什么？”他在脑海里问道。
……那个ai，那个……亚当，根据我之前调查的资料，恐怕并不是地球事务总局自己做的ai。地球事务总局在末日前都没有与单纯的ai进行深度合作的习惯，他们一直依赖于纳米机械生物……
“你想说什么？”
它有可能与两百多年前造成人类灭绝的纳米机械生物‘银空’有关，虽然罗青让你毁掉它，但你最好想想，如果可以捕获它的话，我们的计划就又能推进一步……
又是计划。杨凯听到这个词就忍不住想发火，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他是赛博人，可能他已经发火了，“你的计划还要瞒我多久？”
很快，你就会知晓全部了……
“除了这句话，你好像也没有找出过更好的借口。”杨凯在脑海里苦笑道，“对于末日，你到底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还没有知道的，就必须从那个ai上入手……
“你还是别想了，我们能在亚当的攻击下存活都很不容易了。”杨凯回应道，“你的计划我也听够了，现在你给我闭嘴。”
“因为……”杨凯用嘴说出来，“我们有麻烦了。”
“何止麻烦呐。”福雷也笑道，“恐怕是掉进敌人的陷阱了。”
这一段走廊已经是最后一段路了，但是在他们的前面，还是出现了一个人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是一个穿着正装的中年人，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在他的周围漂浮着一层白雾。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鼻梁很高，眉色有点淡的纳米机械寄生体从后面封死了杨凯和福雷的退路。恐怕是从一条地图上不存在的通道潜行到二人身后的。
“一号和三号。”福雷看了一眼前面，又看了一眼后面，“果然还是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七个人本来就没有全部在这里，剩下的几个人正在与主一起对战启示录酒吧之主，不得不说，你们的朋友还是有点厉害的。”一号淡淡地道，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你们还在叫它‘主’？”福雷皱起眉头，“你们也听到了，它对你们的态度是完全功利性的，利用完你们之后，它就会将你们完全回收，碾碎你们的ai，仅仅保留你们的躯体，让它自己的意识来主宰一切，到那时候，你们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这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怀特，离间我们是没有用的，省省吧。”一号淡淡地道，“话又说回来，你还真是可怜，你现在就像一个冲着父亲顽皮捣蛋的孩子。放弃吧，你是没有力量对抗‘主’的，当它战胜并俘虏启示录酒吧之主，回到梦城大厅，将所有梦城居民都‘灌顶’并‘归化’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梦城已经坠毁了，赛博人的军队随后就到，你们哪儿也去不了。”杨凯冷声道。
“很遗憾，你恐怕忘了我们还有一艘战舰。”一号笑道，“三号的‘新世界’号之前在中部探查那个神秘的生物，现在正在返航中。其实如果‘主’听了我的建议，俘虏启示录酒吧之主后马上就离开地球，也就没有这么多事情了，但它坚持要去调查那个生物，并命令四号率领乌有之乡舰队前来接应，这倒挺明智的，现在舰队已经接近地球轨道，恐怕很快就会突破脆弱的邦联舰队，来到地球。到那时，你们凡人根本无力招架。怀特，你现在还有机会。”
“很抱歉，没什么兴趣。”福雷耸了耸肩，“你们的骗局已经告破，这本身就是一个脆弱的骗局。其实除了自身的利害关系之外，你们好像从来都不理解我的愤怒在什么地方。你们真的觉得我是因为被欺骗了才与你们决裂的吗？”
“难道不是吗？”一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当然不是。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已经被控制过，我这辈子都没法恢复真正的自由，只能永远匍匐在你们的阴影下，对你们反抗也好，服从也好，冷漠也好，我的一切行为出发点都遵循着你们给我造就的这条路。”福雷轻轻地向前一步，双眼中的白光越发炽盛，“我其实并不抵触，因为我觉得只要结果是好的，就算用骗人的手法也无所谓，你们的错误不在于骗人……”
杨凯听着这在他看来几乎是石破天惊的话，就算是赛博人状态，还是忍不住张大了嘴。但是……你的计划也是这样吧，杨墨，我们在一开始筹划最基本的那部分的时候，其实也是在骗人，因为我们不在乎那些人。
可是，真正听到这样的话，杨凯还是被震惊了。
福雷的双眼已经完全变成白色，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你们的错误在于，你们的骗局太容易被看破了，因为这个原因，你们必须被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