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那种近乎谄媚的微笑，罗青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怎么回事，他的第一眼似乎就表示他认识自己，那是一种再次见到熟人的微笑。可是……看着这张脸，罗青没有任何印象。亚东的脸说不上是东方式的还是西方式的，他颧骨很高，脸颊凹陷着，显得非常清瘦，双眼和头发都是黑色的，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亚东的脸显然不算特殊。但是让罗青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是亚东脸上的纹身，一排排细密的文字纹满了他的脸颊和额头，但自己却一个字都看不懂。末世前的地球人对语言学习非常热衷，各门世界大语言甚至都有融合的趋向，地球人所谓的“通用语”也融合了许多不同的语言，大学的时候出于兴趣罗青甚至还学了一点中世纪的教会拉丁文，但亚东脸上的文字……它呈现出方块化的倾向，字母下面有很多点状标记，罗青似乎曾经见过这门文字，在拉丁文的课堂上，老师曾经拿出过举例子……
“欢迎，架构师。这位是……”
“启示录酒吧之主，罗青，我想你肯定听过他的名号，镇长介绍进来的人物，帮忙查案子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介绍自己的“头衔”时，余萧的语气似乎有一种刻薄。
她还在怪自己吗？在谈话中，罗青察觉到余萧对自己的热情似乎正在不断消退，但是罗青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做错什么了吗？还是说余萧发现了什么？罗青还是不习惯在梦里这样相见，过一会儿如果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劝说她尽快离开冬眠舱接受治疗。
“欢迎，启示录酒吧之主，久仰大名。”亚东笑着鞠躬。
“那文字……”仿佛触电一般，罗青突然想起了两百多年前自己在课堂上接受到的信息，“是希伯来文？”
“啊，您竟然知道，我以为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类知道这种文字了。”亚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道，“古希伯来文的《创世纪》，纹到第六日为止。”
“没有第七日往后的内容吗？”
“我的脸颊毕竟空间有限，纹不下了。”亚东用一种调侃的语气笑道。
如果叶清泽在这儿的话应该会很激动吧……罗青想，但是看多了亚东脸上的文字，自己总有一种不适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字体太小太密了，总是看得让罗青发毛。“废话就不说了，亚东，我带这位客人来确认一下，我想镇长应该来问过不止一次了，还请你不要介意。这几个月中控电脑有没有出现异样的记录？”
亚东摇摇头，“没有发现，就算有恐怕也是非常轻微的，至少在我这里，我从没看到过。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不过我想说的是，如果真有什么力量能够侵入整个系统，那中控电脑不可能不出现大量的漏洞和错误，梦境网络也会立刻解体，我这个中控电脑数据库的维护人员也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不管那些人是怎么消失的，都不太可能是中控电脑受到侵入的原因。”
其实这些话罗青也知道，刚刚在过来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真的是中控电脑出了问题，那梦境网络怎么可能仍然正常存在呢？可如果不是通过中控电脑，那些纳米机械又是通过什么办法“归化”这些梦者的？
“不过……”亚东轻轻地皱起眉头，脸上的微笑淡了些，“梦境网络确实还有很多秘密和未探索的空间。我记得你也提到过，架构师，一百多年前架设梦境网络的时候，有很多地方你并没有参与，最后成果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是。”余萧淡淡地道，“我至今都想不通他们是如何利用中控电脑进行编程的，这台中控电脑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计算能力，但一百多年了，当年参与设计和编程的架构师都过世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顶着‘架构师’的空名头还存活在世。很多秘密我以前都没能探知，现在就更不可能。”
“倒也未必，这次的神秘事件让我多留个了心眼，查了查中控电脑的服务器容量。有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你们应该感兴趣。”亚东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身旁的一本书，但那其实不是书，是一个投影仪，从上面投射出一个全息投影，显示出一堆罗青看不懂的数据，“半年来，有三百多人的梦境与服务器失去连接，按理来说，中控电脑架构的网络失去了与它们的连接后，渲染好的梦境素材和大量模拟信息就不需要保留了，甚至也无法保留，毕竟人都死了。可是你们看，经过这三百多个梦境的消失之后，梦境网络的服务器容量竟然……没有减少。”
“反而增加了。”余萧的瞳孔猛地一缩。
“正是如此。”亚东一摊手，合上了那本书。
“这不可能……”余萧的目光仍然锁定在刚才的投影上。为什么会这样……这段时间内有新的人口接入梦境吗？”
“架构师，别忘了繁衍派对五年才有一次，上次繁衍派对是四年前，现在没有任何新的人口出生，也没有新的人类接入梦境当中。”亚东苦笑道，“数据就是这样，至于怎么解读，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另外一件我想提醒的是，架构师，‘那个地方’似乎有一些异动，但是中控电脑也无法对他们进行彻底的监控，不排除有他们在背后搞鬼的可能。”
“我知道。”余萧点点头，“我无数次提醒过镇长，可是镇长也好，理事会也好，都没有人理会我的提议。”
“也许启示录酒吧之主来得正是时候，他不害怕被惊梦，可以进入‘那个地方’调查。”
“什么地方？”罗青愣了一下。
“别说了，亚东。”余萧突然打断了罗青的问句，“你知道这是在送他去死！没有人能从那个地方回来，在那个地方‘惊梦’的话，整个梦境网络都会崩塌，到那时候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根本没人能够预料！”
“不，你错了，从刚才你拉把他拉住开始，启示录酒吧之主就已经醒了，你大概还没意识到吧。”
“什么……”
“是的，启示录酒吧之主现在根本就没有通过梦境机器进入梦境网络，他刚刚‘惊梦’的时候你拉了他一把，将他尽可能地留在梦境之中，可你当时应该没注意到，其实启示录酒吧之主的意识那个时候是通过纳米机械与梦境机器连接的。当纳米机械意识到罗青的意识正在被其他的机器‘侵入’的时候，自我防卫机制会让它们天然保护主人的大脑。现在启示录酒吧之主与他的梦境机器，以及整个梦境网络间交换的所有数据流，全都是通过纳米机械传递的，纳米机械模拟了启示录酒吧之主的大脑信号，而这个大脑信号其实完全由他自己操控，所以大概连启示录酒吧之主自己都没意识到吧。”亚东回头看了一眼背后书柜上的一排书册，“如果不是中控电脑的数据，我也想不到还有这种进入梦境网络的方式。现在的启示录酒吧之主，是不会再‘惊梦’的，原因也很简单，已经‘惊梦’过一次的人无法再次‘惊梦’，就像你不能杀一个人两次。”
余萧张大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显然太惊讶了。但疑虑和担忧却萦绕在罗青的唇齿间，逼着他发问，“如果我能用这种方式进入梦境，那是不是代表其他的纳米机械寄生体也有机会？”
“首先他们需要一台与梦城有线连接的梦境机器，但每一台梦城的梦境机器都是有记录的，梦城在地下，又有中控电脑的监控，每一个进入的外人都会触发警报，梦城的自动防卫系统也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不受入侵。如果真的是纳米机械寄生体闯入梦城搞鬼，他早就被抓住了，所以这样做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亚东打破了罗青的猜想。
“那就算我已经‘惊梦’了，你们刚才说的事情又和我有什么——”
“罗青，你闭嘴。”余萧回头瞪了罗青一眼，罗青连忙住口，末日前和她相处的时候，她就经常显得具有攻击性，罗青还以为两百多年的时间已经让她产生了性格上的大变化，“亚东，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就算罗青无法被‘惊梦’，这也不能成为让他去冒险的理由。你应该没有忘记，‘惊梦’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保护机制，让梦者不沉溺在梦境中永远无法自拔，罗青无法‘惊梦’，也就表示他有永远被困在梦境中的危险，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架构师，且不谈危险性的问题。”亚东把目光从罗青的身上挪开，“如果你真的觉得沉溺在梦境中是件坏事，你为什么还要在梦境里生活上百年呢？”
沉默，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笼罩了这个房间。罗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半晌之后，余萧深吸一口气，回身推着罗青的肩膀就走，背后的亚东仍在笑着，“欢迎下次再来拜访，架构师。”
走出这个房间，走到足够远的距离之外，余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真的不喜欢他。”
“他说的‘那个地方’到底是哪儿？”罗青仍对刚才的对话念念不忘，“这个梦境网络里还有什么地方是连你也不能去的吗？”
“你最好别问。”余萧摇摇头，继续向前走着。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调查案子，我不能不问。”罗青连忙冲上前拉住余萧，但余萧的脸色已经变了，她猛地甩开罗青的手。
“两百年了。”余萧恶狠狠地盯着罗青，“两百年了，我以为你已经改变很多，没想到你还是那个样子。两百年前，你痴迷于纳米机械，不管当时我怎么劝你、我父亲怎么劝你，你都听不进去，结果呢？你间接害死了一百亿地球人！现在你又出现在我面前，好吧，我觉得很开心，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你真的要害死梦城的所有人才甘心吗？你真的要把你自己害死才甘心吗？末日的时候没死是你的运气，你为什么不肯安稳下来好好生活？就算为了死掉的那些人，为了你父母和楚欣，你就不能珍惜一下你的生命吗？”
罗青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余萧会对自己说这种话，也很久没有人正面指出过自己当年的愚蠢了。但自己现在是否真的如余萧所说，和两百年前一样愚蠢呢？罗青不知道，他只能轻声说：“抱歉。”
“你对我道歉有什么用，你去给一百亿亡魂们说啊。”余萧忍不住继续叫道，“你害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要再多你一个好不好。这个案子不管真相是什么，都和你这个外人无关，就算梦城的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我知道你的目标是另外的组织，它肯定和米镇没有任何关系，你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我现在越来越不觉得我找错了地方，但罗青不敢把这话直接说出来，“我死不了的，你放心。和你相比，我恐怕能活得更久，你的‘西维尔氏综合症’如果再不治疗，就算有冬眠技术，你也会死的。”
“不用你管。”余萧咬牙道，“我知道你的药肯定和纳米机械有关，这个病经常出现在冬眠者身上，想必你也得过，现在你还能活蹦乱跳肯定是因为纳米机械，别忘了当年我和父亲对你们的研究有多么厌恶，你造就的只是暴君的机器而已，罗青。这个观点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
是啊，自己真是笨，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提起“西维尔氏综合症”。罗青虽然对这个病有很深入的研究，但是对这个病症的来由却仍弄不清楚。福雷当年对自己说，这个病只有在太空的冬眠舱才有，但他应该是在撒谎，以掩盖他体内有纳米机械生物的事实。现在见到余萧，便也更加证明了这个观点。现在能够治愈“西维尔氏综合症”的就只有纳米机械以及利用纳米机械造出来的特效药，而余萧是无法接受的，和乔菲有些类似，她和她的家庭都极端厌恶这种有可能被暗中操控的寄生“病毒”。
现在看来，也许他们是对的吧。
“就算这种暴君机器能够救你的命？”但鬼使神差的，罗青还是问了一句。
“我宁可死得像个人。”余萧决绝地说。
“死在冬眠舱里，沉迷在自己的梦境里，可不算‘像个人’。”罗青忍不住道，“梦境都是虚假的，放眼看看现实吧，余萧，地球事务总局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各个城邦，甚至渗透到了邦联内，如果放任他们，他们迟早会发动第二次‘归化’，将更多的人类献给纳米机械生物当祭品，就像两百年前的末日一样。我现在的各种冒险都是有意义的，不像你。”
余萧没有说任何话，只是背过身，脚步越走越快。
她也没变。罗青看着她的背影，怨恨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说那么重的话，但当时确实忍不住。他该追上她吗？可她是不可能允许自己去“那个地方”的，另一个知道“那个地方”在哪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后的洋房里。
当罗青回身走向洋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再度失去了余萧，就像两百多年前他与她的永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