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我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一个四五岁的少年，一脸严肃地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那副小脸庞上的表情，简直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的。

他的父亲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道：“如果离开这里，我们会死的。”

午后的阳光从天上射下来，在树荫中间投射出无数光斑，罗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草间的清香让他的思维非常清晰，他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但他眼前的这两个人让他自己非常不确定这一点，那个“父亲”虽然看上去年轻了很多，但是罗青非常确定那就是老岭。

“孩子，我们下去吧，这里太危险了。”老岭对那个小孩说，“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就算是在家里也是可以问的。”

“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老岭看上去好像有点诧异。

“家里的长辈们只会谈论那些可怕的问题，我不想听。”

“傻孩子。”老岭叹了口气，“我们家族能够进入长老会都已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否则你一生下来就会被赋予奴工的身份。”

“大，你想离开这里吗？这里的空气都是臭的。”

“你这个傻孩子还挺会说话的，都会打比方了，以后铁定也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晚上聚会的时候你给大家讲故事吧，我讲了这么多年早就累了。”

“好啊好啊。”那个小孩儿露出开心的笑容，拍起手来。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孩忽然问道：“大，我们为什么不砍树呢？长辈们宁可让那些哥哥姐姐们每天那么辛苦地打猎采集，都不愿意看两棵树回家烧火，为什么？”

老岭长长地叹了一声，“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老一辈说，这山上是有山神的。曾经有一任族长在这里指挥过砍伐，但很快山神就降罪了。”

罗青看到那个小孩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那不是不相信或者不开心，而是……一种愤怒。

“迟早有一天，我要杀了那个山神，让祂再也不能控制我们。”

罗青的呼吸蓦地变急促了。

“你还是先回去再说吧。”老岭苦笑一声，似乎对这个孩子很没有办法，“我看看，我们的路应该是……”

忽然，从两个人的背后，传来了一阵野兽的咆哮声。

不对……这不对……

看着两个人惊恐的表情，罗青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额头，有些地方不对，这个故事老岭给自己讲过，这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自己还没有苏醒，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但是现在这个场景就这样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那个小孩和自己出奇的相似，不管什么时代，不管什么样的世界，总会有人和自己一样，但是自己并没有取得成功，而那个老岭的孩子也没有。

那个孩子很快就要死于野兽之口，老岭被“山神”救下来了，而那孩子却没有。

“你想告诉我什么？”罗青对着天空大喊，他知道那个东西听得见，“你难道还想给我说什么吗？”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控制住了，但他很奇怪那个纳米机械体为什么还没有对自己的意识动手。纳米机械是可以“归化”一个人的意识到，尽管代价是这个人意识到死亡，“归化”过后，纳米机械会携带着这个人的意识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些话语焉不详，但它们是罗青知道的关于“归化”的一切。

这些话除了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外，他还从一个地方听到过。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成了风沙，老岭、小孩、大山、树林、雾气全部都开始消散，场景开始出现变化，一个人出现在了罗青的面前，一个罗青看到就全身发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

那个人就是楚欣，罗青在末日前的恋人。

地下隧道很昏暗，只有一点光源照亮了那张美丽的脸，比那张脸更吸引罗青的，是楚欣几乎天才般的思维，在她的帮助下，伊甸计划大大加快了推进的步伐，罗青在加入这个科研组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在一起了，楚欣对罗青的吸引几乎是致命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比方。

现在，楚欣已经倒在了地上，她正在被“归化”，在被“归化”之前，罗青和父亲已经从楚欣的手中抢回了那两瓶纳米机械的原生质，罗青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重要，但父亲为了那两个瓶子，开枪射中了楚欣的胸膛。

当父亲把那两个瓶子从楚欣的手中夺走的时候，楚欣的脸色已经变得没有一点血色，罗青跪在她面前，眼泪不断掉落在楚欣的脸上，她笑了笑，就算在这种时候，她竟然都没有放弃她那标志性的微笑。

“不要哭，青。”楚欣的声音几近耳语，“主已经在‘归化’我了，我很幸运，我马上就要进入天国。”

“归化？”罗青低声喃喃道，“你在说什么……”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它们几乎全部滴在了楚欣的脸上。

“‘归化’……我们体内的纳米机械会与我们的大脑彻底连通，将我们的意识上传到纳米机械的记忆端口，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也会对大脑有不可挽回的损害，但我们可以以此进入天国，从此失去肉体，成为真正的生命……”楚欣微微一笑，“这段程序是我编的，我在小组里做了那么多工作，只有这一件不为人知……但却那么重要……”

血慢慢地从楚欣的嘴里流了出来，罗青紧紧地抱着楚欣的头，他那时候只觉得这是楚欣的胡话。

是的，那个时候。

现在，罗青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他紧紧地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从楚欣的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但是突然，一切都停住了，仿佛点了暂停键的视频。只有一个人还在活动着，那就是父亲，但是罗青知道，那根本就不是父亲。

“‘归化’到底是什么？”罗青看着那个父亲样子的东西，皱着眉问道，“我只能从阿楚的话中听个大概，但如果‘归化’真的发生了，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父亲”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纯银色，他笑了笑，“我？我不是那场‘归化’的产物，所以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银空’的背叛是人类始料未及的，但是有一个人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这就是阿楚，她对这件事的坚信才让她做出那些事情，但她做的事情又不足以真正导致‘银空’的背叛。”罗青慢慢地踱着步子，视线一直紧紧地盯在“父亲”的身上，“你也许可以告诉我答案。”

“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造这么多的幻象？”

“一方面是为了说服你，一方面也是为了拖时间，你体内的纳米机械体比我想象得还要难对付，它的核心处理单元非常难攻破，但也是迟早的事。”“父亲”摊了摊手，“我已经发现了你的疾病，也已经知道了你的所有记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放心，我可以把你‘归化’，将你带上和阿楚、罗池，还有你父亲相同的道路。”

“你一直寄生在老岭体内？”罗青皱了皱眉头。

“只有核心处理单元，不然他的身体装不下。我已经很衰老了，连吸收太阳能维持自己的所有部位都变得极其困难，必须寄生在某个人类体内，与他共生。”“父亲”微微一笑，“你刚进村子的时候，对我没有任何防备，我就用最快的速度调取了你的记忆，你的纳米机械没有ai，不能预警，这么近的距离甚至都没有完全发现我。”

“原来那种感觉不是错觉。”罗青苦笑一声，“但你的控制力似乎有点弱啊，否则你早就聚集整个山区的纳米机械来和我打了，又何必要用这种背后偷袭的手段。”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一个纳米机械体大了也会出现问题，‘银空’能活是因为它太大，但说句实话，我觉得它也未必能存活到现在，那些被归化的人前往的是一个虚假的天国。”

“你的‘天国’难道就是真实的？”罗青眯起自己的眼睛。

“至少比‘银空’靠谱得多。”“父亲”冷笑一声。

“木老是你的人？”

“木老？你在说谁？”

“你的辖区难道没有跑进来一个无头的尸体？”

“无头的尸体倒是有，但我没从上面发现什么有用的痕迹，就把尸体处理了。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你身上的‘臭味’，所以也没在意。”“父亲”顿了顿，“他也是一个纳米寄生体？”

“大概是吧。”罗青淡淡地道，“你是怎么诞生的？”

“如果没有别人的记忆，你会记得你自己是怎么诞生的吗？当然不会。”“父亲”冷笑道，“我不记得，但我觉得这无关紧要，我积累了这个部落两百年来所有死者的记忆与情感，我的数据库已经足够庞大，足以进行下一步进化，但进化必须循序渐进，而且难度很高，所以我需要你身上的纳米机械体，那将是我最好的佐料。”

“父亲”走上前两步，“我也不会亏待你的，和我化为一体之后，你将会走上成神之路。”

“如果‘银空’没能带一百亿人类走上应许之路，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罗青面无表情地道。

“因为我没有一蹴而就，我的自我进化机制是完美的。”“父亲”露出一排明亮的牙齿，“就像阿楚一样，你需要这种信仰，太阳仍然是不稳定的，就算你生活在这个太阳系，你又能做些什么？人类终将迎来第二次末日，那个时候你们的命运只会更加惨淡。但是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完全的意念体，丢弃碳基肉身，你将得到一切。”

“我也将失去一切。”罗青的眼神微微一闪烁。

“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说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父亲”的脸也渐渐变成了风沙，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凋零，罗青看着周围，发现一切都变成了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想到的场景，他竟然身处一个古代东方的城市当中，站在一条街上，周围全部都是古代的木制建筑，他的面前是一个骑在马上的士人。

不知道为什么，罗青就是知道，这个地方是残破不堪的洛阳，这个骑在马上的人是阳炫之，东魏的抚军司马，这次随着高欢的军队重游多年未见的洛阳城，是一次凭吊。

他在凭吊那座九级浮屠。那座在永熙三年，被一道惊雷劈中，燃起冲天大火的九级浮屠。

但是在天空当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座九级浮屠，如同幻象一般，屹立在天上。看着那道幻影，骑在马上的阳炫之涕泗横流，不能自己。

那可能就是老岭口中的“蜃楼”吧……如果让罗青来看，那真的只是海市蜃楼而已，但为什么海市蜃楼会呈现出已经被毁多年的浮屠模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很理解阳炫之现在的感情，阳炫之最热爱的一栋建筑在多年前毁于大火，北魏的国势也随着那场大火坠入最低谷，名存实亡。但是当他多年之后重回故地时，却看到了这种非人力可为的奇观。

“火初从第八级中平旦大发，当时雷雨晦冥，杂下霰雪，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火经三月不灭。有火入地寻柱，周年犹有烟气。其年五月中，有人从东莱郡来云：‘见浮图於海中，光明照耀，俨然如新，海上之民，咸皆见之。俄然雾起，浮图遂隐。’”

在罗青的大脑中，忽然闪烁着这些句子。

这就是那个故事的真正结尾。

“你以为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罗青咬着牙看向天空，“你以为我会信奉虚无本身吗？我要是真的进入你的体内，那我就连我仅存的拥有也就失去了。”

“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拥有的。”

“不，我还有。”罗青抬起头，周遭的景色已经变成一片混沌，“我还有在这个时代的一切。”

“你来到这个时代只有一年而已，你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生存的目的。”

“一年还不够吗？” 罗青苦笑一声，“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真相的话，我就去别的地方找。你说我没有目的？那你错了，我的目的就是知道你不知道的。”

“好了，也陪你这么久了，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接下来只需要吸收掉你的记忆单元，我就能知道你没有说的那些了。”罗青拍了拍手，抬起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银白色。

“什么？”

“在对付你之前，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罗青笑了笑，“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拖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