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金田营盘
作者:一苇渡人      更新:2019-08-05 13:00      字数:5295

毕业晚会。

夜幕降临,同学们三三两两陆陆续续的从外面回来。

中考结束,压在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放下,浑身轻松,少有的笑容溢漫在脸上,却又因分别在即,过去的日子里不甚在意的同窗情谊,忽然变得浓烈起来。

三年里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想做而没有做的事,在这最后的时间里,约会的约会,聊天的聊天,甚至表白的表白,再也不会因为学校的规定而有所顾忌。

有些话再不说,有些事再不去做,便再也没有了机会。

我原来只顾着埋头苦读,有好些人还认不全,有好些名字还是陌生的。

一本一本的同学录传过来,就只管写上祝福,签上名字,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相逢的那一天,现如今默默的做着的这一切,无一不是在为三年的生活划上句号。

我们是在告别,用不同的方式,包括同学录,也包括这最后的聚会。

教室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整洁与干净,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与喧闹。

晚会筹备得很是简单,只是把桌椅往四边腾挪整齐,留下中间的地方作为表演的舞台。

与往常不同的是,教室里挂满了彩带,彩带上挂着了各色的气球和手巧的女同学用彩纸扎的美丽的花环,使得平日里枯燥乏味沉闷冰冷得让人生厌的教室变得神采奕奕生机勃勃,焕发着青春的活力。

再古老苍白的墙壁,有了青春的陪伴,便也会变得有活力的。

今晚教室里的每一块砖头,每一扇窗户,每一张椅子,每一张桌子,似乎都带着亲切的微笑,散发着亲切的气息。

我的手轻轻的抚着自己用了三年的书桌,三年的时光,它已经被磨去了一层油漆,露出的木板却因常年的摩擦而光滑无痕。

我从不在书桌上乱画乱涂,于是保养得极好。

它见证了我的努力,汗水与拼搏。

无论是我开心快乐,无助伤感,还是无奈浮躁,它从来不发一言,只是默默的陪伴。

它陪伴了我三年的时光,陪着我从懵懂的少年度过了青葱岁月,陪着我一路的成长。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的回想三年的过往。

很多的事情,竟再也想不起来。

苦读的身影,郎朗的书声,欢笑怒骂的片段,模糊的掠过脑海,竟也留不下太多的回忆。

而教室,它的记忆远比我要深刻得多。

三年里,它承载了我们多少哀愁多少欢乐多少泪水多少欢笑多少辛勤的汗水多少的付出,还有多少的张牙舞爪嬉笑怒骂、那朗朗的读书声早已渗入墙缝里,至今尤在耳畔。

已经斑驳沧桑的墙壁上留下同学们的信手涂鸦,横线竖线波纹线交叉各种图案,甚至手印脚印,都已成为了永恒的记忆。

平日里老师用来讲解知识、演算习题、解答疑惑的黑板,在反反复复的擦拭中已经脱掉了一层黑色的油漆,露出了白色的斑点。

这一切的一切,承载的又何止是记忆?是时光,是年轮,是青春,是岁月,是悲欢喜乐.......

我坐在角落里,光线有些昏暗,眯缝着双眼,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

我的嘴唇轻轻的抿了一口,一种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感觉略过舌尖,脑子里再次闪过里一些不经意的片段。

三年的青春三年的记忆,也只留下一些片段而已,此去经年,脑子里残存的或许便没有了往昔。

想到这里,杯子里的黄色液体顿时就变成了断情水,与过去决断的断情水,苦涩而酸辣。

我的眼睛不经意的掠过杯子的上方,看见对面某人的目光正直瞪瞪的看着我,那双一向冷冽而深沉的眼眸,此刻却显得迷雾重重,感性而忧伤。

在这三年里,班上的很多男生,我直到现在还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却独独对某个人苦大仇深,记忆极为深刻。

他这样瞪着我,我的心莫名的一怯,莫不是我改志愿的事情被他发现了?这厮神通广大着呢。

这样想着,便低下了头,不敢再与他对视,害怕他发现我眼里的胆怯与不安。

“荷子——荷子——”

叫声把我从恍惚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来,是好友阿蒙,她站在门口,高兴的向我招手,向我跑来,在我身边坐下。

感谢阿蒙,她让我摆脱了尴尬的境地。

然后,我看见李萧辰拿着吉他,坐到了中央,目光柔和而温情。

李萧辰轻轻的拨动着琴弦,教室里优美的音乐在慢慢的流淌,他那沙哑的声线唱出了哀伤的旋律:

那一晚

天上飘着雪花

而你——

出现在我眼前

宛如——

坠落凡间的仙子

浅眉低笑一回眸

胜却人间无数

你眉眼间的温柔

融化了雪花

温暖了冰冷的夜

在我冰封的世界里

成为永恒的印记

我无法忘记你容颜

从此走遍沧海桑田

只为——

寻你

......

一琴一弦声声情啊,这歌曲今日听着竟与往日不同,弦弦扣心,声声催泪啊。

我听着已是痴了过去,真的是光阴似箭啊,三年的时光便在弹指一挥间,一切仿似还在昨天:

那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染红了天边,火烧云炫丽而梦幻。

你年少,我也年少,我看着你,傻傻的笑,而你也看着我,傻傻的笑。

在凄凄美美惆惆怅怅的曲调中,有人已是泪眼模糊,泣不成声;有人已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成噎;有人别过脸去,面对着墙壁,悄悄的用手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滴;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傻笑。

我泪眼朦胧的抬头看时,却发现李萧辰边弹着吉他,边看着我,眸光大胆而热烈,我心里一慌,别过脸去。

却又发现慕容淳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投了过来,最后似乎落在了桃夭身上,又似乎看向未知的远方。

桃夭今晚穿着一条粉色碎花的裙子,衬托着她白色如雪的肌肤,很是优雅与美丽。

看到慕容淳看着自己,脸一红,便低下了头。

接着,好些人上去吼了一嗓子,不像是唱歌,倒像是在哀嚎,连平日里最羞涩最沉默的女生也大胆了一回,放开了嗓子唱着歌。

几个最调皮捣蛋的男生,控制不住的又唱又跳,似乎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驱散灵魂深处的慌乱与忧伤。

然后,就有人搬了一箱子酒过来,不停的敬酒,不停的喝,喝......

到了最后,至于晚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已经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我们都醉了,所有人都喝醉了,有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打着呼噜;有人跑到外面狂吐起来,大喊大叫;有人高吼有人嘶鸣,有人敲打桌子有人在捶墙......

疯魔,全都疯魔了。

我和阿蒙相扶着跌跌撞撞的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很深很沉,萤火虫围着我们飞舞,而夜空中的星星,一眨一眨的闪着眼睛。

夏日的夜晚很美,我们都醉了,只有星星还清醒着。

等待放榜的日子最是难熬,我天天像个闷葫芦一样,一整天也不开口说一句话,看见什么就做什么,机械而麻木,却也不敢让自己闲着,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禁不住的胡思乱想。

也难怪范进科考,一朝中了进士竟会得了失心疯,皆是功名惹的祸啊。

功名会使人癫狂。

古往今来,因为名落孙山而发疯发狂的大有人在。

我尽管对自己很有信心,可是没有真正得到通知之前,终究是悬着那颗心,放不下来。

某日,我蔫蔫的没精打采的给阿奶喂着稀粥,心不在焉的,米粥差点儿就洒在阿奶身上。

然后便听到有人在外头用力的打门:

“啪——啪——”

力道很大,像是要把那扇厚重的木门打碎了才肯罢休。

我的心一跳一跳的,莫不是来了强盗?这样打门。

小跑着去开门,还没看清楚,一道人影便扑了上来,抱住了我,我着实吓了一跳。

该死的阿蒙,一惊一乍的,差点被她吓个半死,以为是遇到了打劫的,上来就扑。

“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看到了她的身后,还有好几个人,李萧辰刘娟小晴还有几个男生,正笑眯眯的看着我。

“来找你一起去玩儿啊。”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路问过来的啊,果然是被我们找到了,幸亏你在家。”

刘娟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

“去哪里玩?”

“李萧辰说上次我们离金田营盘那么近都没得去看看,这么个鼎鼎有名的地方,可惜了,趁着这会儿有空,不如我们一起去玩玩?”

我看了李萧辰一眼,好奇他这会儿怎么没有回城里去,还在乡下呆着,这次活动八九不离十又是他扯的头。

他假装看着别处,避开我询问的目光。

大家都进得院子里来,叽叽喳喳的就说开了。

“荷子,可想死我了,你想我没有?”

阿蒙半是调侃半是撒娇的说,进门这么久了,还搂着我的胳膊不放。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几日不见,这丫头又回到了孩童时代,是准备着撒娇讨糖吃呢。

“好好的,想你干嘛?”

“姐,有你这样的吗?冷血。”

好吧,我热血有用吗?迟早还不是得分开,各走各的路,各安天涯。

大家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口刚从井里摇上来的井水,清冽甘甜,驱散了暑气,整个人都舒爽精神了不少。

“荷子,你家这井水也太好喝了。”

刘娟浑身都汗湿了,难受异常,发觉这井水让她全身清凉,精神一震,便继续喝着。

阿蒙向她撅撅嘴,这吃货,喝水也能乐成这样,然后,对我说:

“反正等放榜日子甚是难熬,还不如出去散散心呢。”

“好吧,我去和家里人说说。”

大勇这几天忙着小升初的考试,不在家,我就叫小勇看着小妹,拉了自行车就和他们出发了。

1851年金田起义的原址,现今称为金田营盘的地方,位于金田镇金田村西侧的犀牛岭上。

我们沿着目标出发,一路上都是高大的马尾松,这个时节,马尾松开花细细碎碎的,飘着莫名的幽香。

马尾松投下的树荫给我们遮挡着头顶的烈日,洒下一路的阴凉。

公路的两旁不是翠翠的甘蔗林,便是大片大片的稻田,青色的稻穗颗粒满仓一串串压弯了枝头,已经开始泛着点点的黄,再过些时日,早稻也就可以收割了。

我坐在阿蒙的车后,双手抱着她的细腰,这家伙也是不长肉,精细精细的,蛮劲却大。

路途有些远,我们踩了近一个小时的车,终于来到了门口,大家都累得气喘,却也精神振奋。

从小就听着太平天国的传说长大,今日终于是要亲临其境,亲手揭开当年的面纱,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觉得兴奋异常。

守门人是个老头儿,孤零零的守着这偌大的山林,节假日游人多些,平日里也难得有人来,见到我们,眼里露出惊喜。

又见我们都是些学生,也不收门票,摆摆手就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那一道铁栅栏的门,旖旎而上,是很大的一片山岭,周围高大的树木围绕,中间是平整的草地。

这里便是犀牛岭,地势比周围的农田略高,视野开阔,又有树木作为屏障,隐蔽性极好,确实是块风水宝地。

后为了纪念金田起,这里便更名为营盘。

当年洪秀全以拜上帝会的名义,招兵买马,而后操练团营,在1850年末到1851年春,团营先后两次打败清军,让朝廷闻之丧胆,而后,正式的举旗起义,成立太平军,一路的北上,直捣清廷。

这就是历史上震惊中外的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金田起义。

营盘的四周绿树苍翠,草木繁盛,只有中间大片的草地经过人工的修剪,很是平坦,可容纳几千人,想必就是当年聚会、操练的地方。

草地的前方,有一雕像,头扎红巾,身穿大衣,右手握腰间的大刀,目视前方,这便是洪秀全。

英雄已去,只留下这么一缕魂魄在这片土地上,守护着曾经在此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我们坐在洪秀全的脚下,无法感同身受,无法明白英雄的沉默。

风儿轻轻的吹着,树沉默着,草沉默着,当年如何的悲壮与热烈,到了今天,留下的都只是沉默,只有沉默。

无法沉默的,只有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的欢唱个不停。

斗转星移,几百年后的今天,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变成了今日民间一个一个的传说。

传说洪秀全其实是十万大山里的一条巨蟒,吸取山川雨露的精华,化身为人形,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成立太平军,发动金田起义,一路挥师北上,所向披靡,直达南京,打得清军溃不成军,四处逃窜。

起义失败后,洪秀全的一缕魂魄飞回到这里,守护着这一片土地。

......

这样的传说一直在民间流传,经久不息。

我们沿着营盘的周围走了一遭,都是树与草,还有夏日开得灿烂的野花,只在在营盘的西北角,发现有一潭水,深不见底,这便是犀牛潭,相传当年刻有拜上帝会的巨石,就是从这犀牛潭底捞出来的,从此民众相信,参加拜上帝会是上天的旨意。

最后,我们来到一栋小楼前,这里便是简陋的小型博物馆,有太平军当年用过的红缨枪,大刀,红头巾,团服,钱币和书信,还有一口锈迹斑斑的土炮。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的诉说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到了历史的苍凉。

时间,真的是太可怕了,它可以抹掉一切的痕迹,模糊一切的记忆,让曾经如此鲜明的历史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一行人都沉默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岁月总是这般无情,那么一大段悲壮浩荡的历史,留下的只言片语,留下的残破物件,能诉说些什么?

浩海烟尘,青山埋白骨,英雄魂飞魄散,所有的一切便早已烟消云散。

我们坐在大树下休息,吃着李萧辰背包里的零食,风儿轻轻的吹过树梢,鸟儿在树上叫唤着。

历史远去,风光尚好。

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心里有些沉重。

英雄尚且如此,而我们如蝼蚁般的人生,又何苦这般的执着?

分别的时候,李萧辰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只说了三个字:

“好好的。”

这是他今天唯一对我说的话,我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