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首之心 一
作者:乌邦那      更新:2019-08-05 06:55      字数:5372

阴雨缠绵的夜晚,鳞生抱着无生一路奔驰,没多久,他们到了一座城楼下方,月亮已经看不见了,城墙上“樟州”二字几乎隐没在雨中。

深夜的樟州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安静的,尤其是在这样下着雨的夜晚,无生和鳞生来到城门下的时候,连守城门的士兵都未碰到。其实,守城门的章图平时这个点都会在,但这一天的这个时候,他正在城墙的另一个拐角处,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对方惊恐的神色让他心乱如麻,因而听不到城门口两个屏住呼吸飞身跃过的响动。

无生也没有注意到空无一人的城门,她的背很痛,心里也乱成一片,她时而胡乱想着自己只身一人的数十年里,也曾遇到各种危险,反倒从未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过,只因为鳞生在身边,自己就这样脆弱的样子,一时间又听到鳞生的心跳响在耳边,心里更加想不了别的事情,在这乱糟糟的情绪下,她没察觉城墙一角的黑暗里,有一个女子的灵魂因恐惧而颤抖。

鳞生紧紧盯着无生,城门角落里的异样逃不过他的眼睛,对于所有幽暗隐秘的气息,他生来就全知全觉。

不过他不在乎,他此刻全心记挂的,不过是怀里的这个人。

就这样,他奔袭在樟州深夜寂静的街道上,被雨水淋湿了衣服,无生想找一个旅馆,但是探头看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突然,街巷另一头的灯笼一闪而过,无生突然想到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赶紧说道:“回去回去!那有个灯火辉煌,女人很多的地方。”鳞生听她一说,两个起落已经跑到了那个光亮的来源处不远,无生抬眼一看,拐过角落,就是一家灯火通明的院子,“悦椿楼”的招牌在一片莺莺燕燕的簇拥下格外鲜艳。无生背上火烧火燎,嘴里却在打趣:“好地方哦,要不住一晚?”

“这里很吵。”鳞生不知道无生的意思,十分直观的表达不太合适,无生哈哈一笑说道:“放我下来,你在这里等我。”

这是樟州最大的妓院,而妓院从来都充满了欲望、嫉妒、算计和悲伤,这些气息加起来,掩盖无生背后伤口的气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于是,无生带着湿漉漉的步子,施法挡住背上的痕迹,穿过一众或好奇打量或掩面轻笑的脂粉花丛,径直走到大堂中央,同一时间,一个像是老鸨的人已经迎了出来,笑道:“姑娘是要住店呀?哎哟我们这儿啊可不是客栈哟!”

无生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是,那个,你们这儿的床舒服,你看要不找个僻静点的房间给我?”

“哎呀小姑娘,这儿啊,不方便留宿女宾呀!”老鸨依然笑嘻嘻的说着:“再说了我们这里啊,开房间是要算酒水的,您要住店出门往前走,过三个路口有一家,说不定还开着门呢,不如我让人给你找把伞,如何呀?”一边说着,一遍抬起手来顺势将她往外推搡,无生还想说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让她住这儿吧。”

声音一出,老鸨眼睛都亮了,顾不上无生,直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比她更快的是那些盛装打扮的姑娘们,“老板好!”“老板怎么来了”之类的撒娇声此起彼伏,无生转过身来,看到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鹅黄长衫的男子,那男子看着无生,微微一笑说道:“姑娘需要单独卧榻的房间,还是带耳房的套间?”

无生一愣,那男子却加深了笑意,冲老鸨说道:“给她安排一个套间吧。”

老鸨利索的答应了,无生急忙拿出一锭银子说道:“酒水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不过只需送点食物和水即可。”

老鸨收过银子,眼睛又瞟了瞟那男子,那男子神色不变,点了点头冲无生说道:“我会让人送药过去,你也可以睡个好觉。”

此话一出,无生就知道眼前站着的并非常人,她不由得细看了一眼,这个男人肤色白净,笑起来双唇凉薄,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眼角上挑,俊秀的面容和儒雅的长衫看起来十分无害,只有无生一想到他他能看到自己的伤口,心里就有些异样。

罢了,也许是个巧合吧,无生压下心里的疑惑,她行走人间多年,倒也不怕,何况还有鳞生跟着,她心里就更有底了,背又痛了起来,她冲男子点头致谢,跟着老鸨走了。

穿过一个个回廊走道,老鸨果然带她到了一个安安静静的房间,穿过屏风就能看到颜色鲜艳的床铺被褥,房间一侧还有一个推拉门,打开是另一间小些的卧室做耳房。老鸨细致,很快就叫丫鬟送来食物和干净的衣服,还有一盒常规的药品,丫鬟刚走,无生就听到窗边轻响,鳞生已经出现在房间里,也不说话,走过来就要撕她背上的衣服,无生挣脱着:“我没事,你别乱动,我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鳞生手上顿了顿,改道按着无生往床上躺去,无生也不在意他直愣愣的动作,叮嘱一句:“你小心点,有个奇怪的人。”

“我知道,刚才他经过我面前了。”

“咦?”

“我刚刚站在巷子里暗处,他经过,似乎看到我了。”

“这样啊…”无生点点头,嘟哝一声“奇怪”,便枕着柔软的被褥,呼呼睡过去了。这样心大的表现让鳞生彻底安静下来,想着此前数十年,她到底是怎么平安过来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看着无生的睡脸,半晌,弹指熄灭灯火,在床边静静地坐着,再没有响动。

过了两天,无生终于醒了,她伸了个大懒腰,第一句话就是“好饿!”鳞生看着她,想了想说道:“你睡了两天了。”

“难怪我这么饿…”无生点点头:“正好天亮,我们出去东西吧。”

鳞生按着她确认伤口真的没有了,这才点头,却闪身隐藏起踪迹。也是,一个人住进来,出门却多了个人,是有点奇怪,无生想着,拖着脚开门出去了。

悦椿楼的白天十分安静,无生一路走下来,只看到一个小厮倚着门栏打呵欠。

见到她,小厮忙不迭的跑过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语调有些奇怪的说道:“我家老板想请姑娘见一面?”

无生想到那个鹅黄长衫的男子,略微思索便点头道:“好呀,在哪里?”

小厮眼一眯,殷勤的往侧门一指:“我家老板正等着姑娘呢。”说着,小步在前面带路,侧门绕过几个回廊,悦椿楼后的花园中,一个身影斜靠在小亭子里,远远的向她瞟了一眼,却没有丝毫动弹的样子,直到无生即将跨入亭子,那人才从一堆软枕中起身,微微笑着点头致意。

“姑娘看上去明艳动人,看来休息得不错。”

这人正是那天晚上出现在悦椿楼的男子,回想当时的情景,估计就是这家妓院的老板了。此时,他换了另一件鹅黄色的丝袍,衬着他白皙清俊的面容,想必能获得不少女子的倾心,无生看着他微微上挑的眼角,却只能联想到神秘圆滑的狐狸,还是一只似乎在哪里见过的狐狸。她笑了笑:“多谢老板仗义相助,不然雨那么大,确实令人头痛。”

男子一笑,重新懒散的倚到软枕里,说道:“让姑娘头痛的可不是雨。”

无生挑了挑眉,拱手说道:“总之多谢老板相助,老板请我来,想必也不是为了闲聊,可是有事相商?”

男子点点头:“姑娘豪爽,在下就不隐瞒了,鄙姓苏,名守言,姑娘随意称呼即可,如姑娘所见,悦椿楼是在下的一点薄产,姑娘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苏某担保姑娘的安全。”

无生静静听着,没有说话,苏守言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如姑娘所猜的,苏某想求姑娘一件事情,相信以姑娘的能力触手可及。”

“不敢,苏老板请明示。”

“苏某想请姑娘帮忙找一个人。”

废话不多的对话进行到这里,可谓十分明确了。不过是常见的委托,但此时却十分奇怪,无生皱了皱眉,说道:“苏老板,我只是路过樟州,若是找人,苏老板怎么会要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去做?若此人很重要,我怕反而耽误了苏老板。”

苏守言看着无生,避开第一个问题回答道:“此人确实非常重要,是在下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这…?”无生更觉得疑惑,这苏守言不像是缺乏思虑的人,为何一眼看到自己就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突然想起鳞生的话,心里有些吃惊,能看到自己的伤口,莫非还能看到特意隐藏的鳞生?若真如此,还会有他找不到的人吗?

“我也知道或许难为姑娘了,但在下确实想了不少办法,至今未果。昨天见到姑娘,在下便想,即使姑娘力不能及,姑娘的同伴说不定能帮在下一把。”

同伴二字一出口,无生心里说了声“果然”,面上却没露出情绪。苏守言一字一句说出来,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微微笑着,嗓音低沉缓慢,优雅如冰。他的右手总是不自觉的微微轻抚着左手的手指,优雅而略不安分的样子,让他的每一句话都多了两重、三重甚至五重十重的含义,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对着无生踏进花园的小门口微微点头致意。

此时,鳞生就站在门后石壁的角落里,除了无生,并无任何人知道,寻常人也无法看到他。

无生一惊之余,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外貌清俊的男人,和深潭般清幽的段十六有种奇妙的相似感。

无害如书生,狡猾如狐狸。

无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有些抵触的回答道:“苏老板不是普通人,苏老板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恐怕也帮不上忙。”

苏守言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微笑着,慢慢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苏某今日虽然经营这见得不人的营生,但苏某祖上数代为官,无奈一朝没落,家破人亡。苏某十数年来,唯一的牵挂便是舍妹,此前费尽心力,终于探得舍妹下落,不想还未来得及救她,却又失去了她的消息。”

“何不再稍加打听,也许就会有线索。”

“苏某也想,奈何苏某疾病缠身,实在是有心无力。”

“…苏老板看着十分健康。”

“借姑娘吉言。”苏守言合上折扇,看着无生笑道:“但苏某所说句句属实,苏某不知道姑娘与你同伴之间的关系,但…苏某只怕若不趁此机会,此生可能再也遇不到可拜托之人了。”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收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衣着明亮言笑晏晏的人身上,突然弥漫开类似哀伤的气息。

还是一只会演戏的狐狸…无生想着,但又相信这个人说的确实是实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拒绝,突然手腕上一热,她低头一看,果然是手腕上的引石。

樟州竟然有失落的莲瓣?随便走也能找到啊,无生有些无奈的想着,看来樟州怎么也要多待一阵子了。既然如此,那便一同将苏守言的事情办了也好。“苏老板,我有一个问题,想冒昧问问苏老板,”她说道,这个人身上的感觉,总让她有些不安,苏守言点点头,示意她继续,无生就接着说道:“苏老板可否如实告诉我,你…是人类吗?”

苏守言一愣,蓦地想起什么,竟高兴得笑出声来:“我当然是人类,”他冲无生眨了眨眼,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不”,无生摇摇头,突然有些迷惑,她摆摆手,决定就此作罢:“我就是问问,并无其他意思,苏老板所托之事,我会尽量调查看看,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还要在这里多住几日。”悦椿楼的床确实很舒服,她不介意多睡几天。

苏守言摇了摇手上的扇子,十分轻松的说了句无碍,又补充道:“苏某感谢姑娘仗义,想住多久都可以。另外,姑娘若要调查,苏某可以先告诉姑娘一个线索。城南莫府乃樟州盐吏督查,舍妹十年前被辗转卖到那里为仆,苏某本想找机会将她赎出来,谁知道…”

苏守言停下来不愿意再说,无生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苏某所言,苏某和舍妹是罪臣之后,家祖父获罪之后,长辈无一幸存,我当年不过十岁,被发配边疆为役,舍妹尚不会说话,被判卖为官奴。后来,苏某因缘际会逃出来,隐姓埋名,一边追查当年陷害我家人的仇敌,一边寻找我唯一的亲人。本想着接她出来,关了这些乌糟糟的营生,找个地方让她安稳度日,却不想晚了一步。”

苏守言抬头看向无生,不知真假的笑道:“苏某不过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类罢了,很多事情力不能及。”

“…所以她现在并不在莫府了?”

“是。苏某抵达樟州后,第一时间就打听了一遍,也潜进去探查过一次,舍妹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守言站起身来,对无生鞠了一躬,说道:“苏某先谢过姑娘了,若需要任何帮助,姑娘尽管开口。”

“我只能尽力去看看,并不能保证一定找得到。”

“姑娘不必有压力,姑娘肯帮忙,苏某感激不尽。”

无生摆摆手,便告辞出来了。门口墙外的角落里,鳞生安静的站着,阳光被另一面墙拦截住,他站立的角落在清早时分依然格外幽黑,不过既然苏守言已经看出来了,他也不打算再隐瞒,看到无生出来,便大大方方的一起往外走去。

“你说他经过你面前,那他看见你了吗?”无生好奇地问道,鳞生点点头,说:“如今看来是的。而且今天再看,这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哦?”

“比幽冥之气轻一些,却又带着一丝魔气。”

无生挑挑眉:“可是他确实是人类,可是有东西附着在他身上?”

鳞生想了想,回答道:“…我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但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即便他沾染了什么,此刻也隐匿着。”

无生吐了口气,咧嘴一笑说道:“不管怎样,我们不欠人情,住了他的店,帮个小忙还是可以的。况且刚刚十六给我的引石有反应了,樟州竟然有我要找的东西,也算是歪打正着,顺便帮他打听打听吧。”她抬头见鳞生不反对,又说道:“对了,你答应我,回去之前,绝对不可以拔出双邪剑,这一次你随便出手都闹成这样,再有这种事情,只怕真的要出事的。”

鳞生目光沉了沉,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无生一听立刻就放松了,加快步伐小跑两步,回头笑道:“樟州的青团子可好吃了,咱们先去大吃一顿吧好不好?”

她回头时,正好阳光洒过来,穿过樟州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院墙外的层层绿意,既明亮又轻柔的漫过无生的脸,折出一层淡淡的柔光,她的眼神却比那柔光亮多了,鳞生一瞬间想到阳光下粼粼的波光,仿佛闻到淡淡的水气。

他不自觉的点了点头,无生已经大咧咧的转过头去,没有看到他的表情,鳞生也没有发现,那一刻,他的目光是柔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