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声“叔大哥”,琴声止,九相不再狂吼喷火,洞内温度渐降。
叔笙蓦然回首,一女子盈盈而立,红衣艳群,白面粉颊,脚下一架平凡瑶琴,身后几个赭衣近侍。
女子飞奔而来,珠钗交错有声,红裙摆尾拽地。
她见叔笙安然无恙,心内狂喜,早已不顾什么公主礼仪,她与叔笙之间的距离并不长,然而她却还嫌不够短。
不过几息,当那张清俊容颜触手可及,当那道淡淡疤痕清晰可见,她早已不是天方国尊贵的公主殿下,而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凌浮姑娘,是那个一心一意想寻回离魂嫁给心上人的季无音。
她想扑进他怀中,像颜禄挽许多次所做的那样,她想抬手抚摸他的面颊,像沐安初次见他那样,可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站定在他身前,隔着一臂的距离定定望着,她甚至不敢眨眼,生怕这一眨眼,这就是一个梦。
“无音,我没事。”叔笙淡淡说道。
若是颜禄挽在,此刻她定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可她是内敛的季无音,学不来那样活泼的颜禄挽,听他如此说,她的心一下就安定了许多,“好……好……”她望着他,千言万语化作这一个“好”字。
“无音,我们先出去再说……”叔笙说着看了初怀炽方向一眼,又道,“沐姑娘昏迷了。”
季无音闻言,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初怀炽处,初怀炽一身白衣,满心满眼全是怀中那个昏迷的女子,俊俏的脸庞早已没了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反而有些冷冽。
几人乘坐一个直上直下的机关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地腑深处到达地面。
叔笙环顾四周,此处正是凤昕宫,不过精致的宫殿已被无音琴琴声所毁,空荡平坦的地面上累了厚厚一层白雪。
那几个近侍悄然退下,季无音走在前头,红鞋在白雪上留下寸寸脚印,转瞬又被纷纷落下的白雪覆盖。
王宫内很是冷清,厚厚白雪覆盖住断壁残垣和散落物件,仍旧藏不住天方国破败萧条之景,稀稀拉拉几个宫人在雪堆里挖出可用的物件摆在一旁,他们眼神呆滞,双颊冻得通红,双手因长时间埋在雪里显得僵硬无比。
那宫人见季无音近前,连忙从雪里抽出双手,恭敬得弯着腰低着头,用天方国语朝她行礼。
季无音两眼发酸,王宫内尚且如此,更何况宫外。
她伸出手微微弯腰搀扶其那个正要下跪的宫人,柔声嘱咐几句,在直起腰时,她收敛所有情绪,面上威严渐生。
叔笙站在她身后,只觉那个柔弱内敛的季无音渐渐模糊,而这个他全然陌生的滦公主却清晰起来。
果然,当她再开口时,她俨然是滦公主的语气,“叔大哥,那边的宫殿本宫已派人去整理,天方连遭两番地动,难免简陋些,莫要见怪。”
初怀炽一言不发,见滦公主指着偏西方向的一处宫殿,也不曾言谢便抱着沐安疾步离去。
滦公主明明看到叔笙满脸担忧,此时却并未急着离去,问道,“叔大哥为何不跟去?”
“有他在,应无太大危险。我若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你不必客气。”
“叔大哥……你已经帮了无音很多了,我能依靠你一时,总不能依靠你一世。”
“我既答应季叔,那不管你是滦公主还是季无音,只要你所需,我定竭尽所能。”
季无音闻言,只觉苦涩不已,这半年多,他待她处处尽心尽力,竟仅仅是因为他答应了父亲要照顾她吗?
她不死心,小心翼翼道,“那……倘若我要你娶我呢?”
叔笙愕然,眼前的季无音眼眶微红,似是随时都要掉下泪来,他如何不知她心思,但季无音性格柔弱,他只当她永不会说破。
叔笙面露难色,心中斟酌一二,这才说道,“我们本是来天方寻回离魂,不想却给天方带来灾祸,眼下本该炎炎夏日,却冬雪飘飞,想必是五百年前的冰灾重现……”
“呵……”季无音垂头轻笑一声打断叔笙言语,再抬头时,她已恢复神色,嘴角扯了扯道,“方才是无音胡言乱语,叔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季无音说罢,望向城门处继续道,“如今我的国家,我的子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身为公主,责无旁贷。地动两次已让我天方受到重创,死伤无数,待稍稍休整,我便再祭身一次,将那九相禁锢地腑,可保我天方永世不受冰灾所害。”
叔笙闻言皱眉,“无音……你……”
“届时,还往叔大哥能将无音琴封入凤塔。”季无音转头,红衣艳容,笑颜如花。
“沐姑娘应有办法,你且不急。”叔笙说罢,循着雪地上初怀炽的脚步而去。
季无音怔怔望着,直至叔笙的影子拐入墙后,这才收回视线。
雪花簌簌落下,没多久便将叔笙离去的脚印覆盖,季无音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她伸手掸了掸,白花纷落,恰如破碎的心。
一团黑影闪过,滦公主身后多了一个黑衣人,那人微垂着头,撑起一把伞遮在滦公主头上,为她挡下扬扬白雪。
“丹曲,你看脚下这条路,从此处往前,一左一右再不相交,若往后……”滦公主回头,望着茫茫一片没有方向的白地,轻叹一声,未曾接着说下去。
那名为丹曲的黑衣女子望着前方同身后一般的茫茫白地之景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明白自家公主说的是雪下道路,此处园子是各外殿通向凤昕宫的,凤昕宫只有一个,故这园子的路便是从凤昕宫的一条道分成四条通往其他各殿。
凤昕宫已毁,在重建之前,滦公主都不能住在那,故丹曲恭敬道,“公主自然不能再往后,公主的路在前头。”
“是啊,本宫……得往前……得往右……”滦公主喃喃说罢,抬脚走上偏东的道路,红鞋踏在白雪上发出滋滋声,留下一串笔直脚印,那个方向,通往天方国的王宫正殿,通往天方国王宫的城门。
沐安昏迷了两天,初怀炽始终守着,不吃不喝也不睡,宫人端来好几次饭食,凉了后又原样端回。
叔笙站在墙角,听着那两个端饭食的宫人小声嘀咕着退下,正要抬腿,身后传来季无音的声音,“她们一个说初怀炽痴情,让她想起宫外西城边的表哥,另一个说初怀炽与沐安姑娘很般配,沐安姑娘醒来后若知道初怀炽如此待她,定会感动得要嫁给他。”
叔笙转头,便见季无音一身红妆似火,可脸上的表情却清淡如水,那双如星子般的眼眸显露出少许疲惫,在繁复的发髻下,那张精致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见叔笙不语,她又柔柔道,“叔大哥何不进去看看?”
她也只有在叔笙面前的时候才是季无音的模样,那般柔弱,那般惹人怜爱,可纵然她多么风姿若柳,也不曾看到叔笙眼帘中的柔情,反倒是他望着那扇窗时,眼中掩饰不住担忧。
“你来了,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季无音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尽可能语气轻松道,“这两日王宫军队都驻扎在各街巷,百姓倒不至于乱起来,王上亦派了人组织,百姓们有条不紊忙碌,米粮……皇仓已经开放,应该能撑一段时间,只要这场雪停得及时,农田里的庄稼也不至于冻坏。”
季无音说罢,抬头望着天空纷纷扬扬飘下的雪,隐在雪后的艳阳依旧,发出的光芒仿若盛夏,可那光芒里的温暖好似被无形的屏障阻隔,未曾透下一丝一毫到天方国这片土地。
这两日其实并不如她与叔笙所言那般轻松,天方国死了很多人,除却被蛇所咬之人,那两场地动亦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尤其是环河沿岸的百姓,跌落环河的不可计数,直至今日还未统计出准确的伤亡,百姓丢了性命钱粮,又加上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雪,人心不稳,尽管有王军镇守,国内仍旧发生了几起暴乱。
但这场灾难后,米粮才是最大问题。
天方国虽不大,也有上万人之多,王宫内粮仓本也有损失,省吃俭用也最多能撑月余,一些富庶人家有些存粮,却抵死不捐。
这场雪若不止,天方恐怕会陷入亡国境地。
但这是她要面对的,求不得任何人,更加不愿将叔笙卷进来承担。
“既如此,你更要好好保重,至于这场雪,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叔笙笃定说道。
季无音虽忙碌,但也知这两日叔笙并未闲着,王宫内藏书楼他去过许多次,凤昕宫下地腑深处他也去了许多次。
“叔大哥,谢谢你!”季无音说这话时望着他的眼,他黝黑明亮的瞳孔映照她红衣如火的模样,好似新嫁娘。
“缨柳在何处?”叔笙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季无音眼中闪过一丝意味难明的情绪,虽然叔笙早已与她解释一二,但她对缨柳仍有芥蒂,这一切灾祸的开端便是缨柳,她的子民亦是死于缨柳的绛蓝染之口,纵然并未缨柳授意,可她无法说服自己此事与缨柳全然无关。
“丹羽,你带叔公子去找缨柳。”季无音用天方语朗声道。
院墙后一抹黑影飞速而至,稳稳停在季无音身侧,微垂着头,低声应答。
“叔大哥,本宫还有要事,便不陪你去了,丹羽会带你过去。”她又做回了滦公主,那个弱柳扶风般的季无音隐在虽苍白疲惫却暗含威严的脸孔之下,没了丝毫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