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至,四人进菜馆用了午饭后回客栈休息,初怀炽没钱,硬要赖在沐安房间,最后迫于无奈与叔笙共处一室。
傍晚,日落西方,暑气稍减,一丝凉意试探性弥漫开来。
四人本欲再去白郸城主街逛逛,购置些上午遗漏的物件,哪知天空竟下起滂沱大雨来。
凌浮城的夏季时时会有倾盆雷雨,季无音不知白郸城极少下雨,便没觉有多稀奇,待看到过宿客栈的掌柜和小厮们都兴奋地冲进雨里,又看那街上多了许多蹦跳之人时,这才恍悟。
这场雨不同寻常,从傍晚开始下,直至晚饭时分还未停歇,此时夜色已至,夜里本就极冷,再加那豪降之雨,天便更冷了。
纵然客栈门窗紧闭,仍挡不住透骨的寒意从门缝窗隙溜进。
四人围坐桌旁,刚上不久的饭菜渐凉。
季无音加了衣,此刻还是冷得打颤,饭菜入口也觉得不是滋味。
“暴雨连三日,冰寒十六载……”沐安声轻如羽。
“你说什么?”初怀炽没听清,疑惑问道。
沐安微笑着摇摇头,看小狐狸把那只热过的烧鸡吃完,这才起身,对叔笙和季无音礼貌点头,回身上了楼。
初怀炽俨然变成跟屁虫,眼瞅着沐安起身,下一刻就紧随而去。
季无音不理会,叔笙亦未理会。
“暴雨连三日,冰寒十六载。”叔笙喃喃复述,陷入沉思。
季无音这回听得真切,看叔笙脸上严肃的神情,心情也莫名沉重起来。
放下碗筷,再没心思吃饭。
“叔大哥?”季无音本想问问那句话的缘由。
“希望这雨快些停吧。”叔笙恍若未觉,喃喃自语。
“叔大哥,叔大哥。”季无音扯了扯叔笙袖口。
叔笙回过神来,看着季无音因畏寒而稍显苍白的脸,不禁脱口道,“你身子还未大好,多加几件衣。”
季无音闻言,顿时面色通红,垂着头轻声答应。
叔笙说这话时语气生硬,可见他不常关心人,想到这点,季无音的脸更红了,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季无音虽自小与叔笙相识,但后来回了凌浮,两人便再没见过,直至半年前季无音孤身往西,在漳澻渡口下船时,抬眼便见黑衣男子立在人群。
尽管他变化颇大,神情气质都与幼年大不相同,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在叔家那半年里,一来季无音悲痛交加,无暇顾及其他,二来,禄挽经常拜访,他对禄挽向来宠溺,神情柔和。
这两点导致季无音一直觉得叔笙还是记忆中那般温润如风。
所以,其实季无音算不上多了解叔笙这个人,此行哈丹尔,一路上叔笙对季无音表现得照顾有加,态度礼节上更是无可挑剔,可却再未在他眼里见过他面对禄挽时那种宠溺柔和的神情。
她一直认为,他对她的照顾不过基于父亲的临终托孤以及可怜她家破人亡的怜悯罢。
这也是一开始季无音要迷晕叔笙,独自前往哈丹尔的缘由。
可方才,他却在关心她,她心里很欢喜,有一丝如糖似蜜般的情绪在心内蔓延开来,四周再冰冷她亦觉得温暖如春。
季无音正低着头羞涩,忽闻叔笙又道,“我先回房,你多吃些。若有事,叫一声便是。”
抬头之际,叔笙已经转身。
季无音脸上红晕还未褪去,看着那道不曾回头的修长背影,不觉有些五味杂陈。
他说的话明明都是关切,可又离去得那么无情。
暴雨确实连降了三日,白郸城的人起初狂喜,眼看大雨不歇又惶惶不安。
对于白郸城来说,这是异象。
“暴雨连三日,冰寒十六载”,白郸城的人虽不爱读书,也知道这句话是出自何处,那是五百年前白郸城最有学识的一个人所著,书名甚为普通,为《怪事记》,然而他记录的那件事却极为不普通。
《怪事记》中记载,五百年前,白郸城突降暴雨,连绵三日不绝。
三日后夜里,暴雨骤停,第二日,有早起之人便见整座白郸城覆在厚厚冰层之下。
旭日东升西落,一日阳光普照,也只将那冰化去薄薄一层。
一入夜,气温骤降,那冰层又悄无声息累积加厚。
如此往复,白郸城的冰层从未真正化完过。
有人路过哈丹尔沙漠,惊奇的发现,茫茫一片雪白,黄灿灿的沙海已变成白晃晃的雪海。
冰冻持续一年里,白郸城的人都是喜大于优,毕竟,这个极度缺水的城池,那些厚厚的冰层无疑是最好的水。
但第二年第三年冰冻仍未化去,就算在炎炎夏日,那冰层白日里不过化去得多些,但一入夜,便又会冻回去。
当时有人说,是最初那连绵三日的暴雨让整个白郸城积满了水,夜里温度一降,才会积水成冰。
且不说白郸城本是沙漠地貌,地质松散雨落则渗不易积攒,就算把那三日的暴雨全部储存下来冻结成冰,也不至于顽固到多年不化。
自然,没人会认同那种说法。
如此,便又有人说,其实是白郸城,乃至整个哈丹尔以及其周边受了诅咒。
诅咒的言论方出,好巧不巧,白郸城冻死几个露宿的乞丐,再加上冰冻持续好几年,各地来的商户也因道路的问题,来往的人数和趟数渐减。
白郸城因地质和气候之因,并未种植粮草,畜养的畜生也少,那些来往的商户便成了他们最大的经济来源。
商旅往来少了,白郸城的人收入便少了。
种种不好的事情接连发生,大家便更觉诅咒真实,整个白郸城陷入恐慌。
此后冰冻不减,一连持续六年才有所缓解,虽未全然解冻,但冰层薄了许多。
春夏之际,一些较为肥沃的土里竟有嫩芽破冻土而出,有心之人为其搭了棚子,帮其度过凄寒风大的数个日夜,那些喜寒的花木不负所望,健康成长起来。
白郸城有了第一抹绿,众人争先恐后,在无聊的午后,也不知从何处弄来树苗,捣鼓起来。
有人用闲置的大缸装满冻土在室内放置几日后,将那小苗种进缸里,也有人直接在自家院内种了满满一院,更有甚至,绕着厚土墙,在城内墙根下种了好几排。
虽然因天气之故,成活率并不高,但依然挡不住白郸城人民的热情,死了便又种上新的。
好像那些嫩嫩绿绿的叶便是他们新生的希望一般。
因着白郸城人民的坚持不懈和悉心照顾,那些树苗不但成活了许多,还度过了最为难熬的严冬。
那时因冰冻情况好转,商旅也多了起来,总体上来说,白郸城过得比暴雨之前的日子要好些了,因为至少不再缺水。
六年后一个寒冬早晨,风雪大,离城门口最近的那户人家担心城墙下的花木,便早早起来冒着风雪前去,不想却看到那光秃秃的树干上竟稀稀疏疏冒出几个血红的花骨朵来。
此后几日,无论是城墙根的花木还是别家院内或缸中的,都陆陆续续冒出花骨朵来。
在冰雪的映衬下,那花骨朵红色妖艳,而那花香更是冷冽。
整个白郸城霎时花开满城,暗香浮动,严冬腊月里,一簇簇红点缀着这座单调的城池,格外有韵味。
人们要那第一个种出此花木的人给这花木取个名字,那人含着笑,将这花命名为“冰魂”。
冰魂绽放不过两年光景,气候越发严寒起来,行路艰难,白郸城人人闭户不出,冰魂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
不过半月,白郸城悉心六年的冰魂便冻死在风中。
冰魂死了,白郸城的希望也随之覆灭。
城中陆续有老人小孩和身体较弱的青年男女挨不过寒冷去世,家人无暇,草草办了葬礼便穿着厚厚的皮裘将尸体抬到城外,地挖不进火烧不起,便只能随意放在冰上,不出一夜,尸体便会冻成冰棍,过不了多久就会埋在冰下。
那样艰难的日子白郸城的人过了两年,那两年甚至比头几年更为难过,好似将那快活八年的风雪严寒都攒积起来全在这两年释放一般。
好在也就维持了两年,在白郸城民绝望之际,冷淡了许久的日光忽而热情起来,厚厚的冰层飞速融化,没多久便消失殆尽。
若不是眼神仍眷念那如血花影,若不是鼻尖仍怀念那浮动暗香,若不是那颗心仍刺痛于冰层之下那栩栩如生的面庞身影。
当冰寒褪去,风沙依旧,白郸城的人几乎快要忘了那段晶莹而又刺骨的岁月。
时间的长河会淘尽所有过往,但当年那个公认最有学识的人却不愿让人忘记。
他提笔写下《怪事记》,开篇一句“暴雨连三日”,结尾却是“冰寒十六载”,并不厚的一本书记录的是白郸城那段被人诅咒被神遗弃的历史。
季无音合上书,这才明白,为何大雨初至那夜叔笙神情怪异。
听着窗外并不见小的雨声,季无音难免亦有些担忧。
好不容易困倦些,刚入睡,那个冰冷彻骨的梦侵袭了毫无防备的季无音。
梦里,那雪依旧惨白,像极了刚死之人脸上涂抹的粉,季无音一身艳红尤为醒目,恰如那风雪中盛开的冰魂。
厚厚积雪之下,枯瘦如骨的手猛然探出,破口处鲜血汩汩。
他们叫嚣着,好似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她一般。
季无音无声大叫,奋力奔跑,不知被什么绊住,整个人不由自主滑倒外地。
季无音撑着双手,低头便见冰封之下有无数张青白的脸,那些脸上凝满冰霜的睫毛微颤,在不经意间猛然睁开,死死盯住季无音。
那些脸上惨白死寂的唇上扬,咧出一口泛着血花的白牙,明明在笑,可却没有笑意,那难看的笑脸上是无尽的嘲讽和仇恨。
季无音害怕得后退,双眼迷蒙,脸颊湿润。
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流的不是泪,而是血。
忽而她转到高处,她手持火把点燃自己身上的红裙,她觉得呼吸困难,她觉得炽热难忍,她觉得痛苦不堪,她甚至能闻到自己的血肉散发出的焦香。
季无音猛然转醒,天已微亮。起身走几步,推开窗,缓缓舒出一口气。
窗外并无冰雪,一切如故,甚至连一点湿意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