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距离老者不过三丈。

她紧握着软鞭，指节发青，眼中的怒火足够将对方烧尽一千次。

老者却平静的很，他垂手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安阳，手中那根最后的箭羽寒光闪烁。

四周静谧而幽暗，那是死亡带来的沉寂。

“老夫已经给过你机会，”老者淡淡道：“既然你不惜命，那这条命老夫便帮你收了。”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箭羽，他的动作很慢，但是很稳，随着箭羽的上升，安阳的心也慢慢悬到了嗓子眼。

她悄悄咽了咽口水，右脚往后撤了半步，摆出迎敌的姿势。

如果她躲不开这一箭，那么今晚她的生命很可能就到此为止。

老者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嘴角一扯，然后手腕一抖，那支箭羽在他手中瞬间化作一道银光朝安阳爆射而去！

在他看来，安阳的出现只不过是场闹剧，而这场闹剧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拖泥带水不是他的处事风格，心慈手软更与他完全不沾边，如果不是今晚稍早之前的皇宫之行太过顺利让他突然有了玩弄猎物的兴致，那么很有可能安阳在刚露面的时候就会被他抹杀。

而现在玩也玩过了，闹也闹过了，是该了事拂衣去的时候了。

所以这一箭，他打算要取安阳的命。

***

见银光袭来，安阳瞳孔骤缩，那箭光上的寒意令她周身每个毛孔都竖了起来。

虽然她武艺不凡，但是缺少真正的临阵历练，校场厮杀只不过是点到为止，毕竟谁也不敢真的在皇帝姐姐的身上划上一刀。

半息过后，她意识到这一箭太快，她躲不开。

安阳秀臂一挥，“虎舐”朝前方甩去，去势极快，过处如有风吟，见她在原地变幻了数个身形，手中软鞭在半空之中飞舞游走如妙笔丹青，但听得鞭头发出“啪啪”数声如竹节爆裂一般的脆响，空气中随之浮现出朵朵花影，眨眼之间结成一幕花阵。

箭羽银光冲入花阵，激起花瓣溅落，但凌厉之意明显弱了几分，安阳的额头已有细汗沁出，似乎这一招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她的呼吸有些凌乱，但眼神中没有退却。

眼前的一幕让老者微微一愕，但也仅仅是一愕。

因为下一刻银光便冲破了花阵，安阳费尽心力使出的一招并没有扭转败局。

“有点意思。”老者盯着她道：“我倒要看看你还藏着什么本事。”

安阳一咬牙，握着软鞭的手忽然一用力，老者耳廓一动，似乎听到了一声玉石破裂的声音。

声音犹在耳畔，只见安阳握着软鞭的手中蓦然爆发出一轮金光，金光自鞭柄顺着鞭身一路冲向鞭头，“虎舐”瞬间绷直犹如一把细剑，当金光走到剑尖之时，一股强大的威势被释放出来，猛然间自剑尖处凭空跃出一只吊睛白额巨虎，巨虎冲破花阵张开血盆大口朝老者和杨复扑去，将二人笼罩在它庞大的身躯之下。

杨复一下子吓破了胆，惨呼一声摔倒在地，老者眉头一皱，电光火石之间挺身而起跃向巨虎，只见他掌风如电，隔空迎着巨虎拍出数掌，但是巨虎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依旧一往无前，就在两者即将相撞的那一刻，老者伸出二指朝巨虎额头点去，这一点看似风淡云轻幽幽无迹，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落指之处射出一道黑光，巨虎吃痛发出一声震天虎啸，下一刻它庞大的身躯竟在风中如水墨氤氲般慢慢化去，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得虎啸声犹自盘旋不散。

老者稳稳落地，四周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根箭羽没有射中安阳，就在刚才巨虎出现的那一刻，它便被那股威势激荡了出去，偏离了它原来的轨迹。

老者看着安阳手中的软鞭，出神了片刻，然后点点头道：“不错。”

他扫了一眼安阳，淡淡道：“没想到你师承云莱山金光洞。”

安阳眉头一皱，不置可否。

老者又问道：“蔷薇仙子是你什么人？”

安阳仍然不做声。

老者见状自顾自道：“也是，投靠了朝廷自然不会再用原来的名字。”

***

太祖圣王驾崩之后的第五年，安阳的母后齐妃身染怪病，宫内御医无策，时年九岁的安阳公主四处寻医，机缘巧合之下打听到长安城内有一座名为“四照庵”的尼姑庵，百姓祈福多有应验，安阳便带着随从前去求福。

也是因为灵验的缘故，周边百姓为了还愿那几日正在自发组织帮助“四照庵”修葺外墙，当安阳走入庵门的时候一块瓦片从房顶滑落，眼看就要砸到她，忽然从门内闪出一个灰袍女尼，将安阳一把抄起转身躲过一劫，当安阳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个救他一命的女尼已经从眼前凭空消失。

由于没有见到女尼容貌，安阳要找她也无从着手，更为奇怪的是她问遍了整个“四照庵”竟没有一人知道此人的存在。

安阳只记得当时被她揽入怀中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蔷薇花香。

“四照庵”的祈福注定是徒劳无功，齐妃在当年年尾便撒手人寰，年幼的安阳顿时在宫中失去了依靠，虽然还有祖母关怀，但毕竟不如亲娘般体贴，安阳将自己关在寝宫之中足足半年，某日宫女打扫宫殿之时将一瓶鲜花摆在了她的案头，安阳闻到花香浑身一震，抬头一看，瓶中插着两支蔷薇。

于是她微服出宫，又来到了“四照庵”，一年不到的时间此地香火又旺了不少，待香客散去之后，安阳独自一人跪在殿前蒲团之上，对着南无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将半年没说的话都说完了。

然而菩萨只是低眉含笑的回望她。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安阳起身欲要离去，转过身的时候听得庵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束晨曦照射进来，光芒之中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安阳看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听人说起你在找我？”

那人轻声道。

自此之后，安阳一有机会便会溜出宫去“四照庵”，女尼教了她一些入门的拳脚功夫作为防身之用，但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名，只说是为了逃避仇家追杀而流落至此。

久而久之的熏陶之下安阳逐渐萌生了从军的想法，女尼知道了之后没有说什么，只是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安阳发现她教给自己的武功深奥了许多。

寒来暑往又过了七八个春秋，这一日安阳兴冲冲的跑入庵内找到女尼，告诉她自己的祖母和弟弟已经同意了她从军的想法。女尼微微一笑，将她牵入厢房，从枕头之下拿出一块古朴的白玉递到她手中。

“这块玉牌你贴身收着，关键时刻捏碎，兴许能救你一命。”女尼淡淡的嘱咐她道：“记住，凡事多留一个心眼，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

“没错！”安阳对着老者冷笑道：“我师父就在城中，方才我捏碎了信物，她很快就会赶到！”

老者闻言一愣，回过神来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你莫非以为老夫怕她不成？”

老者忽然安静下来：“金光洞早已在二十年前覆灭，就算还在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因为蔷薇仙子只不过是云莱山的一个弃徒而已。”

安阳怔然，老者见状道：“看来她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情。”

“蔷薇仙子本名白薇枝，二十年前是江湖上一号人物，出身云莱山金光洞也属于江湖名门，只可惜她行事乖张桀骜不驯，惹了她不该惹的人，卷入了一场江湖战，又站错了队，结果牵连到了师门……不过要我说那云莱山也是软蛋，得知自己门派的得意门生出了事竟然第一时间将其驱逐，撇清了关系，最后落得个灭门的下场倒也没冤枉了它。”

老者瞥了一眼安阳：“我原以为白薇枝也已经死在了当年，没想到今日在你手中还能看到云莱山的武学影子。”

他一指地上碎裂的玉牌道：“这只是云莱山首席弟子的一件防身信物，白薇枝把它给了你看来她十分看重你，不过你要是指望捏碎它唤来白薇枝，那就太荒唐！”

老者以为自己一番话能将安阳最后的希望浇灭，谁知她却低声道：“我当然不指望她来救我，就算她想来也来不了。”

她的眼眶蓦然泛红，轻声道：“因为她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死了。”

那个传授自己一身武艺的女尼在把玉牌交给自己的第二天便遭到了伏击，身中十六剑，死时面目全非，安阳闻讯赶往“四照庵”的时候一场大火已经将房屋吞没，大火烧了一整夜，那天官府的救援来的比平时都要晚，大火熄灭时候整个“四照庵”已经被夷为平地。

长安城的治安一向极好，为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安阳不敢多想。

她真的不敢。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那座新坟边种上几株蔷薇，只不过时至今日，新坟变旧坟，墓碑上还是没有写下女尼的名字。

现在她终于知道，女尼叫白薇枝。

可惜她应该没有机会再去补上了。

老者自然不知道这背后的细枝末节，只道是安阳回忆起伤心事而感伤，打断她的言语道：“你也不必太难过，老夫很快就会送你去见她。”

老者忽然朝前踏出一步，脚尖落地之时周身散发出一股黑色煞气，附在他背后犹如恶灵附体，躲在一旁的杨复打了一个激灵，他非常清楚每次只要这一幕出现，必见血光。

所以他确定安阳肯定会死，他觉得很可惜，多好的一副皮囊啊。

随着玉牌的碎裂，安阳最后的斗志已经在那一刻消失，没有了反击的手段，剩下抵抗都是垂死挣扎而已。

老者隔空拍出一掌，黑色掌风席卷而去，重重的砸在安阳肩膀上，她的银甲瞬间凹下去一个掌印，人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砸在墙上，然后滑倒在地。

今晚的局势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边倒，此刻面对已经失去斗志，失去行动能力的安阳，老者已经没有了再战的欲望，但有些事情还是必须做个了结。

对他来说了结的不过是今晚的闹剧，对安阳来说却是她年轻的生命。

老者走到安阳跟前，居高临下对着颓然依靠在墙壁上的安阳道：“你不是我杀的第一个皇族，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陪你，你不过是比他们先行一步。”

说罢，老者伸出二指点向她的额头。

安阳缓缓闭上眼睛迎接生命的终结，合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一颗晶莹的泪珠从脸颊滑落......

***

然而就在此时，只见一注白烟从天而降，裹挟着无穷威势朝老者俯冲而来！老者双目一睁头也不抬的倒掠出去，堪堪躲开这一击！

下一刻，白烟散去，但见雾中有一白衣人抱手而立，听得此人放声大喝道：

“白衣侯洛棠在此，何人胆敢放肆！”

***

洛天鸿纵马紧咬着燃烧的马车，他判断最多只要再跑出百丈，必能追上。

但是前方的马车突然转向了。

就在离巷口还有一丈左右距离的时候，老四猛地扯过缰绳驱马拐入小巷，巨大的惯性逼使身后燃烧的车厢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辙痕，被火焰炙烤已久的木料挥舞出一片瞭目火星，脆弱的随时要崩裂。

洛天鸿反应奇快，毫不犹豫的追了进去，就在转入巷口的一刹那，洛天鸿发现前面的马车竟然停了下来。

下一刻他发现不是停下来的不是马车，而是车厢。

对方将他们引到这条小巷之中显然早有预谋，这条小巷不宽不窄恰好能容下马车通过，他们选择在这里将车厢遗弃，目的显而易见。

熊熊燃烧的车厢将巷子堵的严严实实，身后则是已经一半转入小巷的羽林军追兵，如果这时候命令身后的队伍掉转马头再追出去，到时候恐怕早已没了对方踪影。

洛天鸿冲向燃烧的车厢，浓烟越来越重，马蹄也越来越急，火光将他威严的容貌映衬的愈发英武，离车厢还有不足一丈之时，他猛的挥舞马鞭，在马背上俯下身姿纵身一跃，连人带马闪入浓烟之中。

身后的羽林军纷纷刹住马蹄，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少顷终于有人大声提醒道：“快掉头出去！继续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