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箱子”其实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因为箱子有大有小，小到可以置于掌心，大到三五壮汉都抬不动。而“飞火流星”就很清楚了，这是昔日江湖中“八大隐门”之一“火云门”的独门秘制，相传此物有鹅蛋般大小，遇风即散，化作点点飞火，着物即燃，水扑不灭，非得用干黄沙覆之方尽。正因此物霸道至极，在顺风战场有奇效，所以当年光帝在位时曾命人四处收集，“火云门”因此受益一步登天，一时间呼风唤雨，后有门人牵涉到朝廷党争之中得罪权贵遭到满门株连，从极盛到极衰不过三四年光景，而后“火云门”江湖除名，“飞火流星”的炼制秘法也随之神秘消失。

当金不问说他带来了一箱子“飞火流星”时，瘦子心里对箱子的大小已经有了初步判断，但当他打开箱子底部夹层的时候却彻底傻了眼。

“我滴娘诶，乖乖！”瘦子瞪大眼睛看着箱子里满满三层总共两百多颗“飞火流星”道：“我已经搞不清到底谁是反贼了，这么多‘货’，把长安城烧了都够吧？”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四道：“当年如果大哥不离开神教，不岚山一战谁输谁赢还未必。”

瘦子眯了眯眼，回头对他道：“这玩意儿动静太大，怕是一下就会引来官兵，到时候就看老四你的了。”

老四点头道：“我赶车，你坐后面扔就行，天下三百六十州的布局图我都记得，长安尤其熟悉，配合你的遁地之术，拖住羽林军一个时辰不是难事。”

“好嘞，就这么办！”瘦子起身拍了拍手，踢了一脚身边吃肉吃得满嘴流油的胖子，骂道：“起来干活！”

***

洛天鸿则来到了三座世子安置地中由虎牙军看守的一处。

为什么先来这里，因为七位世子今晚就在这里。

明火已被熄灭，余烬散发的青烟也几乎都要散尽，训练有素的虎牙军正有条不紊的四处清理，偶有烧到一半的木材发出噼啪响。宅子更深处隐约有叫骂声传出，声音十分熟悉，看来有些人对今晚发生的事情意见很大。

洛天鸿才不会像安阳那样去理会那几个残疾人的想法，更无法产生任何同情或怜悯，在他看来一切都是这些纨绔子弟咎由自取。

副将上前道：“大人，末将已经查明，着火点是下人房间，正如公主所说，除了那里之外其余地方安然无恙。”

“城里的搜查进展如何？”

“回大人，暂时还没有消息。”

洛天鸿微微颔首，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声东击西之计？”

“大人！”

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声高呼，声音犹在耳畔喊话之人已经奔至跟前，是一名府兵。

只听他慌张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洛天鸿眉头一皱，脸上略有愠色。

“城内......城内有贼人驾着马车一路纵火！火势蔓延极快，这会儿已有百户受灾！”

“对方有多少人？”

“一架马车......三个人。”

“拦不下来？”

“大人，贼人驾车手法极为娴熟，对京城道路了如指掌......”

“混账！”洛天鸿怒道：“再熟悉能有你们熟悉？这么多人连一架马车都拦不下来，都是废物！”

不待府兵辩解，洛天鸿对身边副将道：“你在此地留守，盯着周围一举一动，除了七位世子的安全其他事情无关紧要。”

“头前带路！”洛天鸿又转过头对府兵冷冷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胆敢在老夫眼皮子底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

如果此时有人在长安城上空鸟瞰整座皇城，就会发现火势犹如一条蜿蜒的恶龙般正在一寸一寸的吞噬着这片大唐最重要的土地。

很快，洛天鸿就会发现自己抛下世子不管前去救火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但无论如何，今夜朝廷损失惨重已是定局。

他要做的是在局势变得难以控制之前将造成混乱的火苗及时掐灭，虽然这火苗现在看起来好像有点大。

但如果能将背后的主谋揪出，洛天鸿相信英明的皇帝陛下还是能够做到赏罚分明。

他现在只希望在自己抓到纵火犯之前其他地方别再出什么乱子。

***

北财神原本只想做个局外人，趁着朝廷和反贼在城中角力之时来个浑水摸鱼。

但是反贼的“声东击西”之计结束的太快，让他不得不放下这把火。

世事变幻难以捉摸，无本买卖岂是那么好做，哪怕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也许在金不问眼里，与手上正在做的事情相比把大唐国都烧了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在大火的掩护之中金不问和他的“铁马商队”终于成功潜入皇宫。

与此同时，在皇宫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两个人刚刚完成了任务准备离开。

而负责通知皇宫提高戒备等级的安阳公主一行即将到达。

***

从皇宫中走出的两个人是一老一少。

如果陆渐在此就会认出这两人正是当初他去往笼中雀楼的路上在酒肆之中偶遇的枯槁老者和少年。

当初“白蹄乌”带领的圣皇骑兵团出现的时候老者带着少年没有过多纠缠，夺了一匹马之后第一时间远离了这场是非。

后来二人又出现在了击浪崖上，似乎对于杨靖格外感兴趣，目不转睛的看完了他的全部比试后才默默离开。

消失了半年之后，老者和少年再度出现。

半年不见，枯槁老者看上去愈发的枯槁，原本发黄的双眼更加浑浊，而少年依然是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眼中满是好奇，似乎眼前这座皇城对他来说十分新鲜。

往前走了片刻，老者似乎是对身后左顾右盼的少年有些埋怨，转过身道：“少主，羽林军随时可能会出现，咱们还是走快些罢。”

少年满不在乎道：“我还以为长安城与别处不同，看来看去不过就是高楼多些，无趣的很！”

老者叹道：“少主，咱们来长安不是游山玩水。”

少年哼了一声道：“你还说呢，方才那条暗道又湿又潮，臭气熏天，要不是我憋气功夫好，早已晕倒在那里！若是一早知道要来这种地方，你八抬大轿抬我都不来！”

老者望了一眼远处的皇宫，默然道：“二十多年没人走了，是会有些味道。当年老夫设计大兴宫时本就是将它作为最后的逃生手段，除了陛下和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少年对于老者这种偶尔流露出来的感怀情绪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想要安慰几句的意思。

老者回过神来对少年道：“长安还是有不少好玩的去处，少主若有意，待他日复国之后老夫可带少主走个遍。”

“复国？呵！”少年嗤笑一声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整日听你挂在嘴上，处处躲着羽林军，进个长安城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复国又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老者严肃道：“少主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眼下虽然我军在兵力上有所不逮，但是我们用二十年下了一盘瞒天过海的棋，而这副棋很快就要收官，届时必定是地动山摇，所有李唐的走狗都将灰飞烟灭。”

少年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希冀，但是很快又黯淡下来。

“就算复国了，皇帝的位置也轮不到我坐。”少年盯着老者道：“你难道忘了那个杨靖，他可比我优秀多了。”

老者淡淡道：“少主放心，只要你按我的意思去做，将来太子的位置非你莫属，这世上没有人比老夫更了解陛下的心思，陛下对我也是一等一的信任，不然的话当年也不会放心让我独自护送贵妃离开。”

***

很少有人知道，或者天下只有那么几个人知道，除了太子杨靖之外光帝还有一个儿子。

当年大隋皇后独孤氏在江州郊外军营诞下杨靖之时李唐的大军已经在山的另一边，光帝当着她的面下旨立杨靖为太子，独孤氏含笑自刎。

而后护卫军开道，光帝带着襁褓中的杨靖冲出白熊山谷奔往梵音山。

就在李唐大军全力追赶光帝之时，另有一匹快马驮着两个人从反方向突出了重围。

马背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老者和眼前少年的生母——贵妃刘氏。

当时刘氏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火种来之不易，多留一个将来可能就是多一条路，而跟着光帝出逃无疑是死路一条。

老者将刘氏安顿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内，无微不至的照顾了七个月，七个月之后刘氏不负所托顺利诞下一个男婴，老者将男婴捧到刘氏跟前问道：“请贵妃为殿下取个名字。”

刘氏看着男婴叹息道：“既然他这么想复国，就叫他杨复吧。”

老者举着男婴下跪道：“臣遵旨。”

然后他将男婴抱到屋外，又返回关上房门，将刘氏刺死在了床沿上。

当晚山村之中五十余口人全部被灭口，山村在火海之中被付之一炬。

皇家手段之中会包含很多感情，但人情从来不在其中。

老者本来计划将杨复带在身边一手调教，但是李唐的暗谍犹如附骨之蛆般难以摆脱，时间长了老者担心杨复的存在将会暴露，便又设计将其寄养到了一户殷实人家。

直到去年他才重新找到杨复并将全部实情告诉了他，当然已经过滤掉了那些他不必知道的事情。

对于杨复开始的难以接受老者一点都不意外，久在帝王侧的他太擅长揣摩人的心思，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想要什么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他带着杨复去往击浪崖看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前呼后拥之中的杨靖风度翩翩武功了得，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赢得了笼中斗的优胜，那一刻杨复的眼神是发光的。

果不其然，在回程的路上杨复答应以后跟老者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至于如何跟他的养父养母解释他也完全不关心了，因为老者答应这些事情都会帮他妥善处理。

***

“你一直说有办法将我扶上太子的位置，”杨复道：“可我到现在连父王的面都没见过。”

“这一点你的哥哥也一样。但是少主，”老者道：“相信我，很快了。”

“你真的有办法把杨靖拉下来？”杨复狐疑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到哪儿都是说的通的。杨靖的弱点在于他过早的将自己定位成了王位的继承人。”老者胸有成竹道。

杨复似懂非懂的点头道：“最好都如你说的那样。如果将来我真的登基做了皇帝，一定封你做个大官。”

老者一愣，然后微微一笑，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位年轻的殿下很早之前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了，而他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然而两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讨论如何夺得太子之位的时候，唯一的那个竞争者已经在一个时辰之前死在了千里之外的东岳庙。

他们无谓的讨论不但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反而很快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

羽林军出现的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从路口冲了出来。

老者其实已经提前听到了马蹄声，但是带着不会武功的杨复他很难神不知鬼不觉的抽身。

于是他迅速拉着杨复的手腕低头退到路边，他相信羽林军对于皇宫内已经发生的事情尚未察觉，所以对方不是冲着他们而来，只要能低调的不引起注意，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可惜这世上就是有人管不好自己的眼睛。

杨复原本只是因为好奇所以在羽林军通过他们面前的时候偷偷抬头瞄了一眼。

这一瞄不要紧，却被他发现领头之人的目光正巧也扫到了自己身上。

两者目光交汇，杨复一愣，对方居然是个女子？！

然后他下意识的咧嘴一笑，就像当初在酒肆之中他对着温红衣那样。

可惜安阳公主不是温红衣，对于这种带着挑衅与暧昧的微笑，公主的忍耐力显然没有江湖人士来的强。

安阳公主有一条软鞭，名为“虎舐”，像猛虎的舌头一样，鞭上藏有倒刺，只要运力得当，倒刺收放自如。

杨复很快发现眼前巾帼的花容被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虚影取代，“虎舐”急速朝他甩来，若被它“舔”到一下，最少也要扯下半张脸。

杨复这才意识到娇艳的鲜花多半带刺，而眼前的这朵鲜花的刺尤其多，他一时间被吓得呆若木鸡。

电光火石之间，老者将杨复一把扯倒在地，只听两声“扑通”，二人竟非常自然的跪倒在地，“虎舐”从杨复头顶扫过，却扑了个空，打到了他背后的墙壁之上，击落一片砖土。

杨复回头一看，脸色煞白。

“将军饶命！”老者朝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诚惶诚恐道。

安阳看着地上的老者眉头一皱，刚才老者的动作看似无意，却给人一种一气呵成的感觉。

她不动声色的扯过缰绳来到二人面前，居高临下问道：“你们什么身份，为何半夜在此逗留？”

老者不敢抬头，颤声道：“草民陪我家公子来京城走亲戚，傍晚时分入的城，谁想京城太大，天又暗了，一时走失了道，迷迷糊糊到了这里，竟分不清南北了！唐突了将军，死罪啊！”

说罢，老者又补了三个响头，而一旁他口中的那位“公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似乎是又急又气。

“走亲戚？走的哪家亲戚？”

“回将军，是月桂街的马家。”

安阳并不知道月桂街上是否有一户人家姓马，她问这个问题只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而对方对答如流似乎不像有假。

再看他身边的那位公子，举止表情倒的确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公子哥。

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不宜滞留太久，安阳点点头：“月桂街在城西头，你往身后走，勿在皇宫附近逗留。”

说罢，她御马转身离开。

老者恭声道：“多谢公主！”

安阳身下马蹄忽然一顿，“你叫我什么？”

老者一愣，连忙道：“他们都说京城中有一位银盔银甲的女将军，乃皇帝陛下的姐姐安阳公主，草民斗胆揣测——”

安阳回过头冷笑道：“脑子这么灵光却走失了道，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骗鬼呢吧！”

话音未落，安阳一声娇咤，软鞭“虎舐”再次朝二人甩去，而这一次它瞄准的是地上的老者。

***

铁马商队放下的这把火已经映透了半座城，没有被照亮的剩下半座也是人心惶惶。

瘦子坐在老四驾驶的马车上，扔出“飞火流星”的手都有点开始发抖。

今夜刮起的这场东风使得火势蔓延的速度远远超乎了他们的预计，如果再这么烧下去脚下的这座千年古城真的会在他们手里毁于一旦。

原本他们只想做贼，但现在他们很可能成为青史留名的窃国大盗。

这个罪名是他们担不起的，天底下没人担得起。

好在从周围羽林军的叫骂声中得知，洛天鸿已经加入了追捕他们的行列，离第一个飞火流星扔出手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他们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结束这场骑虎难下的追逐。

***

洛天鸿现在神情冷峻的骑在马上，周围是成排成队的羽林军以及刚刚布下的路障。

为了阻止火势蔓延，他已经下令羽林军出动提前拆掉了部分房屋，在大火的前进道路上留出了空地，将火势隔离在既定区域内。

所以瘦子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在洛天鸿看来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他们再闹下去最多也是把洛天鸿划出来的地方都烧毁，而一旦他们想要突破边界，面对的将是羽林军的五千铁骑，如果他们龟缩着不出来，那么洛天鸿也会慢慢的推进收网。

能被金不问称为“老狐狸”，洛天鸿的实力不容置疑，他早已看出纵火者的行动路线完全是无规律的移动，对方只是想把动静闹大，目的显然是为了掩盖其背后的真正意图。

他现在有些担心北衙禁军安阳公主那边，为了尽快扑灭这场大火，全城的羽林军几乎都已经被他调动了过来，如果此刻再节外生枝，那么事态的发展很可能将会无法收拾。

而就在此时，身前路障的另一边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喧哗声，阵阵叫骂之中滚滚车轮声音份外清晰。

洛天鸿牵了牵马绳，胯下的战马打了一个响鼻，只听他盯着街道的尽头朗声道：“全军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