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溯鸢和周太医前后脚出了殿门,薛溯鸢经过周太医跟前时微不可觉地开了口:“嘉婕妤的身子一向由徐太医负责,徐太医乃是陛下亲自指的老太医了,不想还是出了岔子,连累了嘉婕妤,自己也送了命,实在可惜。”说着看了眼流华宫前还未洗刷干净的血迹:“如此看来还是周太医医术高明,周太医自己也要保重。”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弯着腰行礼的周太医。
周太医看着纤细飘逸的身姿渐渐走远,两道宫女手提灯笼,照亮了宜美人的背影,柔美中仿佛藏着旁的什么。他知道,薛溯鸢也知道,苏岱再难有孕,想必许太医也知道。薛溯鸢提起许太医是圣上亲自指的太医,服侍嘉婕妤的医者一个不留,宜美人这是在告诉他,若不想步了许太医的后尘,此事便只当没发生过。
薛溯鸢到底赶着去绛云殿道了声贺,只是到绛云殿时,赵如意小声告知孙氏已然去了,孩子给乳母抱着在皇后跟前,王定已经下旨交由皇后抚养,赐名一个毓,王毓。自此王定的长子之争便尘埃落定了,孙芸脸上也总算露出了笑容,二人站在一块,倒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般。
薛溯鸢走在回竹蕴阁的路上,一旁跟着的是赵如意,赵如意心有余悸道:“今夜当真是凶险,可怜了嘉婕妤,一个男胎,又先于毓皇子出世,哎。”
“宫里总归是多了位皇子,毓皇子是长子,又养在皇后娘娘宫里,也算圆满。”
“皇后娘娘宫里早早预备下了皇子的寝室,凤仪宫奶娘也备下了好几位,皇子的归属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可惜了孙才人,年纪轻轻。”赵如意看向了薛溯鸢,真心道:“只是,毓皇子前途无限,倘若孙才人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皇后娘娘得偿所愿,一举便得了位皇子又是长子,实在令人艳羡。”说着,二人便到了分叉路,赵如意行礼回宫,薛溯鸢搭着向戈的手,走在昏暗的道上,薛溯鸢这才问:“嘉婕妤如何了?”
“回主子,嘉婕妤已无大碍,已经睡下了。”说着压低了声音:“听流华宫的人说,嘉婕妤险些哭晕了过去,抱着皇子的尸身睡下了。”
薛溯鸢并不答话,点了点头,只若有所思地走着。
过了今夜,她和苏岱却是有了一根绳系在一块,她按着计划一步步实施,可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不是对孙梓陌也不是对苏岱,而是那个曾在她臂弯里躺过的孩子,她原以为太医一句难产便可以解决的,皇后为叫苏岱不痛快竟送进来了一个才出生的孩子,当真把事做绝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定然是早早找好了一个孕妇,准备下了,无论生下的是生是死,送进宫来的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苏岱还是孙梓陌,她们没有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只有这个人事不知的孩子,孤单的来,又孤独的离去,实在可怜。
“主子。”
薛溯鸢收回心神,看向竹沥:“你预备着,明日给绛云殿,不,是凤仪宫的毓皇子送些玩具去,我亲手做的衣裳,也一并送过去,也算尽一尽心意。”说着又道:“我今夜做一套衣裳,你明日给流华宫送去。”
“主子?”竹沥上前:“主子何须这样操劳,从做好的衣裳里挑一件……”
“去备水吧,我要沐浴。”
薛溯鸢命人点了好几盏烛灯,在灯下挑了专心地缝制衣裳,她特意挑了橘黄色,烛火的颜色,希望孩子在冰凉的冬夜里来了又去了,莫要冻着。她叫奴才们睡下了,只留下了守夜的宫人和随侍在一旁的竹沥。
王定没有宿在凤仪宫,孙芸忙着照料皇子,便也没有留。王定已经听了流华宫的人说了,知道了薛溯鸢替流华宫叫了太医的事,保住了苏岱的命,苏岱蛮横但到底对苏霖极有影响力,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听说薛溯鸢是第一个正经抱了那个孩子的,心里觉得这个女人到底是心善,在宫中少有的仁慈,虽然不屑,但王定到底是对她高看了几分。王定不知不觉便来了竹蕴阁,悄无声息的进了薛溯鸢的寝殿,灯还大亮着,王定示意竹沥不要出声,便见着薛溯鸢低头在缝制衣裳,一看便是婴孩的,瞧着极为用心。王定良久没有出声,看着薛溯鸢头也不抬的飞针走线。
薛溯鸢觉得脖子酸了这才抬头活动脖子,便看到了王定,搁下手里的东西:“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这是给毓皇子做的?”
薛溯鸢拿起衣裳:“这是给嘉婕妤的孩子做的。”说着不禁红了眼眶:“臣妾自两位姐姐有孕起便开始做衣裳了,想给孩子尽一份心。只是今日见了嘉婕妤的孩子,委实小了些,恐怕不大合身,以后也穿不上我做的衣裳了,便想着再为他做一件精细合身的。”
王定看着她熬红了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你有心了。”他今天几乎见了所有的女人,孙芸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为死去的孩子和孙梓陌担心,其余人也只一心牵挂着格局前程。只有薛溯鸢,她与这些难辨真假的女人都不一样,心思纯良倒有几分像刘织。
薛溯鸢笑着请王定坐下,便继续手头上的活,做着突然抬头:“陛下,臣妾有一话不知当不当说。”
王定点了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嘉婕妤的孩子虽然早夭,算不得正经的皇子,排不上辈分。只是,到底是好容易出来的,赐名固然是不合礼数的,臣妾想求个恩典,不若陛下亲自给个字如何?”薛溯鸢有些忐忑,她到底是不安的,这事到底有些画蛇添足。只是她到底不是在封建王朝土生土长的,对这一条无辜的,本拥有无限希望的孩子心怀愧疚。
王定伸手,薛溯鸢慢慢搁下手上的活计,把手递给他。王定攥着她软软的手,看着面前这个素面朝天的女子,叹了口气:“罢了,便依你。”
薛溯鸢露出笑容,起身行礼:“臣妾谢陛下隆恩。”
“既是你替他求得恩典,便叫弘恩吧。”说着看向李尚:“明儿早上,你去流华宫宣旨,字弘恩。”
“陛下,夜深了,臣妾先服侍您歇下吧。”说着看向手上未完工的衣裳:“臣妾需把这衣裳做完。”
“罢了,朕也不折腾你了,朕回紫宸殿歇息,你莫要太过操劳。”喝了口茶,便起身准备离去。薛溯鸢规矩的送着王定出了竹蕴阁,便回宫继续绣,不知不觉天倒是大亮了。薛溯鸢这才完工,摸着衣服內襟的弘恩二字,薛溯鸢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竹沥,你着人送去流华宫。”
“是,主子。”
薛溯鸢按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还在病中,闭宫静养的,明面上哪里都去不了,否则她是要亲自去送他一程的,可怜因为是胎死腹中的皇子,算不得正经的龙子,自然也没有这么些仪式,只怕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副棺椁送走,连牌位也没有,因而薛溯鸢才特意在衣裳上绣了弘恩二字,也算有了名字。
薛溯鸢头昏脑涨的睡下了,倒真显露出几分病态。她如今可怜这个孩子,又何尝不是在可怜自己,焉知哪一日无缘无故便稀里糊涂的为旁人送了性命。
流华宫上下噤若寒蝉,因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孩子,也没有丧葬,自然也不设灵堂。满宫里只有神色憔悴的苏岱衣着素麻,为自己的孩子哭,苏岱已然哭红了眼睛,抱着孩子,呆呆的坐着。
“主子,主子用些膳食吧,莫要拖垮了自己的身子啊。”绿云穿的也格外素净,端着一碗羹汤:“主子,现下皇子的事宜还要有主子打理,主子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皇子想一想啊。”
“皇子?满宫里谁还记得我可怜的孩子!”苏岱近乎失控,狠狠掀翻了桌案。
绿云一下子跪了下来:“主子!凤仪宫得了位皇子,眼下风头正盛,满宫里自然上赶着巴结。可是主子,主子你可不能倒下啊!你若不为皇子考虑,皇子哪里能走的安心!”
苏岱抱紧了孩子,闭上了眼睛:“陛下都不曾来看一眼,凤仪宫更是大肆张扬皇长子毓,我又能给我儿什么?”说着已然泪如雨下:“我可怜的孩儿,是母亲无用!是我没用!”
绿云见着苏岱脸色苍白,仿佛马上就要倒下一般,只能吩咐人进来收拾,转头便见着李尚,连忙憧憬内殿:“主子!主子!圣上跟前的李公公到了。”
苏岱这才抹了抹眼泪,抱着孩子跪下接旨,李尚看着这个一贯容光四射的嘉婕妤如今形容枯槁的模样,这才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嘉婕妤苏氏,勤谨恭上,德行出众,为朕繁衍子嗣,然皇子得天挂念,召归仙外,朕念其辛苦,特赐字弘恩,钦此!”
苏岱这才露出了几分惊喜,连忙接旨谢恩。送走李尚,绿云连忙扶着苏岱回塌上歇着:“主子,陛下到底心疼主子,主子可前往保重身子,主子还要为弘恩皇子主理后事,可要让弘恩皇子走的体面尊贵。”
苏岱这才缓了脸色,肯把弘恩递给绿云,吩咐要用膳。只是随后竹蕴阁的大宫女竹沥到了,规规矩矩的请了安,虽然二人有过交锋,但到底昨日苏岱承了薛溯鸢的恩情,皇子早夭,又只有薛溯鸢叫人来探视她,见着竹蕴阁的人脸色也好些。
“禀嘉婕妤,主子叫奴婢给皇子送来一件衣裳,也请嘉婕妤保重身子。”说着亲自把东西双手捧着奉上。
苏岱叫人收下后,竹沥便告退了。
转头苏岱拿着松软的衣裳看了看:“她虽出身不好,到底是有心人。”
绿云有些疑惑:“主子何出此言?”因着苏岱一贯瞧不上薛溯鸢,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奇怪。
“这衣裳,只看着便知是合身的,之前内宫局预备下的,穿在我儿身上稍稍大了些,我儿早产,身量小,想来是薛氏连夜做的,她到底是用心了的。”
“那,可要给弘恩皇子穿上?”
苏岱没有说话,一打量便瞅见了,内衬上的字,苏岱细看,是弘恩二字。
绿云一见,便明白了,道:“主子,昨夜圣驾出了凤仪宫就进了竹蕴阁,只是并未留宿,还是回了紫宸殿。”
“到底还是我欠了她的,弘恩也没有牌位,便给他穿着这件衣裳入殓吧。”
“主子,嘉婕妤收下了。”竹沥回宫复命,薛溯鸢睡到午膳时分才起,正在用膳,听此言点了点头。竹沥叹息道:“平日里嘉婕妤是何等的容光四射,无论何时都是体面富贵的,只是今日,实在憔悴的厉害,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实在可怜。”
“这样的事,若是平时,后宫众嫔妃定然是会去探视的,只是凤仪宫的皇长子风头无两,嘉婕妤又与皇后不睦,皇后得了皇长子,位居中宫,哪个人敢去触皇后的霉头呢?”薛溯鸢看着描花的瓷碗,搁下了筷子:“皇后眼下正准备大肆操办毓皇子的满月宴,连太后娘娘都在凤仪宫看顾小皇孙,谁又会多看失意的流华宫呢?只看今日嘉婕妤的孩子便要匆忙入殓,无声无息地下葬,满宫里只当没有这件事。”
“主子。”竹沥压低声音:“主子可要请周太医来请脉,主子已有月余不曾用药。”
薛溯鸢却表现的很冷淡:“无需,这两年,喝了这样多,停了药有什么用处。”薛溯鸢起身,竹沥连忙过来扶她,薛溯鸢面上淡淡的:“去取东西来,我来给陛下做寝具。”
冰雪初融,宫里添了位皇子,孙芸连着好几日免了请安,为这孩子忙昏了头,她虽记恨苏岱,连带着也恨上了王毓,只是带了两日,见着孩子乖乖躺在自己怀里,握着自己的手指头这娇憨可爱的模样,已是心软了。
只是王毓出生没两天便染了风寒,发起了高烧,孙芸瞧着王毓躺在她怀中烧的浑身滚烫的样子,也心疼地不行,当晚便杖杀了四五个照料的丫头乳母,传来了太医院所有的儿科太医,一宿没睡。
“说吧。”孙芸有些疲惫地撑着脑袋坐在内间,看着太医院主事。
“回禀皇后娘娘,恐怕是孙才人有宫寒之症,孕后,大皇子只怕受了风寒,到了今日才发作出来,此病急不得,只能慢慢将养着。”
孙芸心里知道,是在把王毓从流华宫转出来时受了寒,至于孙才人的宫寒之症,是苏岱在孕中服用的“安胎药”的作用。孙芸听见王毓的哭声,心都紧了:“那便好好养着,毓儿这样小,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高烧,你速速想法子先把毓儿的体温降下来。”
说着听着孩子的哭声,实在心疼,快步走进内室,抱起孩子小声哄着,冷冷盯着跪了一屋子的奴才太医:“倘若大皇子出了什么差池,本宫要你们的脑袋!”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