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华看石明宗要抱福郎,不免有些紧张,自己儿子的脾性自己清楚,宝郎对福郎一直不喜欢,别是这回不忿福郎能进宫,趁着抱他有意作弄,所以脸上虽然还在笑,可交握在腹前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唯恐有个闪失差错,蒋苓借机发怒,再看石明宗将福郎抱得好好的,一颗心才落在实处。
蒋苓倒是不急,石明宗且不是蠢货,再不会当着石秀的面做什么,所以还笑道:“宝郎抱得像样。”
石明宗是石秀长子,合该叫大郎的,就连石秀也是这样称呼,偏是蒋苓,但凡开口,总是叫着“宝郎”,旁人听着不但不觉得异常,还要以为蒋苓已是胜券在握,所以有意展现大方,这才叫着长子乳名,就连石秀也一样以为。
独有刘丽华,每次听蒋苓叫“宝郎”心肝儿总要颤一颤,忍不住要去猜想蒋苓是晓得了宝郎来历所以才不肯叫他大郎,还是蒋苓不忿叫宝郎占了石秀长子身份去。
可她想些什么,全无人关心,便是宝郎石明宗也一样。石明宗现在也明白了,别说如今石秀的正妻是蒋苓,便是是他阿娘刘丽华,他也未必争得过福郎个奶娃娃,与其在没把握的时候出头,与蒋苓结下仇怨,倒不如缓缓图之,左右一个奶娃娃,要平安长大还要许多年呢。
是以,虽然四人各怀肚肠,可面上看着却是妻妾和睦,兄弟友爱,一团的和气,简直叫人艳羡。
这艳羡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泰王蒋存孝。
说来父子们通常有共同处,当父亲的浪荡无羁,儿子大半也是个风流的,若做人爹爹的,同妻儿不能好好说话,动辄拳脚相加,儿子极有可能是一样的人。而蒋存孝同蒋璋也大有相通之处,譬如,蒋璋从前心爱赵氏,偏爱他这长子,好在岑氏持心公正,不偏不倚,夫妇们这才能和睦。
而到了蒋存孝这里,蒋存孝与妻子赵氏新婚后就少有和睦的时候,赵氏虽然事岑氏孝顺,待赵氏亲近,可待蒋存孝却没温情,十分冷淡。实在是赵氏生父糊涂好色无能,以至于逼得她阿娘,好好一个嫡妻抑郁成疾,是以,赵氏不免瞧男人不大入眼。可蒋存孝哪里知道这些,还以为赵氏看不上他是个庶出,虽然没有凭据,可心中早存不满。
那时岑氏赵氏两个都还在,岑氏以魏国公府的颜面要紧压着,不许蒋存孝与赵氏破脸;而赵氏又觉得蒋存孝个不能承爵的庶子能娶国公嫡女为妻已是造化,更何况小娘子还生得十分貌美,有些脾性又怎么了,蒋存孝是个男人,让她一让又如何,待有了孩子就好了,也压着蒋存孝不许闹。
嫡母生母一起施压,蒋存孝对赵氏再是不满也是无可奈何,夫妇们到后来渐渐能说是相敬如冰,极少到一处,是以转眼十数年,两个都没个一儿半女。
哪怕经历了被逼远离进城,又到蒋璋自立为王,蒋存孝和赵氏还是到不了一起去,偶尔见面,除了说些王府内务,再没别的话说。也亏得蒋存孝也不是个好色薄幸的,不然这些年他常年在外,别说与赵氏相看两厌,便是平常夫妻有一两个爱宠也是常有的事,而蒋存孝倒好用洁身自好来形容,身边一个内宠都没有,可越是这样,一朝遇上个可心人就越会看得重。
这人与人之间颇有些缘分可说,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就不好说了,蒋存孝在蒋存信处见着了尤氏,尤氏的样貌也算不上顶美,性子一时也瞧不出个究竟,偏是入了蒋存孝的眼,费了些心思才得了她。
起先蒋存孝还以为赵氏虽然冷淡,可无论是与小姑还是妯娌,都相处和睦,这样的品德,想来也不至于为难个侧室,便是尤氏将来得子,也唤她阿娘的呀。
哪里想得到,赵氏竟是容不下尤氏!甫一见面就折腾得尤氏小产,蒋存孝简直怒不可遏;他几个弟弟都有子嗣,独他没有!便是到时父皇想立嫡以长,没有子嗣,就是他放在面上的一个短处,他那些兄弟们怎么可能不拿着这点来做文章。
这赵氏!是故意与他过不去吗?先把冷脸待人的是她赵氏,待旁人都温柔宽和,独对自己丈夫不假辞色的是她赵氏。害得他年过三旬还没子嗣的也是她赵氏!他统统不与她计较了,怎么她就不能容下尤氏,还害死他的儿子!连着三娘这样的娇女都能容下刘丽华母子,赵氏凭什么不能善待尤氏!
在宫中顾虑着蒋璋,蒋存孝还不好对赵氏摆出脸色来,一回泰王府,夫妻们才进上院,蒋存孝先就冷笑起来,向赵氏道:“多谢王妃,王妃辛苦了。”
要是蒋存孝脸色和蔼些,要是前头没有尤氏小产,赵氏大约会信蒋存孝是真谢她常年独在后方操持王府杂物辛苦,可蒋存孝这几个字好像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的一般,字字坚硬冰冷,赵氏心上发慌,不由扶着丫鬟的手退后两步,强笑道:“妾不敢。”
蒋存孝冷笑道:“你不敢已害了我一个儿子去,还要如何敢?”
听见蒋存孝点破,赵氏的心反而落在了实处,放开丫鬟,自家走上前几步,美目含泪地道:“妾不敢强辩说见着尤氏十分欢喜,哪有妻子见着丈夫的新宠真心欢喜的,可害她与妾有什么好处么?”
“难道妾不晓得王爷看妾平常吗?王爷即不喜妾,没有尤氏也会有别的小娘子,妾折磨尤氏也是无用。更何况,尤氏有孕,她自家不说,妾又从哪里知道呢?”到了这个时候,赵氏再不敢认什么“不过是拿乔,只想叫她略跪一跪,并不晓得她已有身孕。”的话,推得一干二净。
而蒋存孝,虽然也是精明强干人物,可那是在外头,是在和兄弟相处中,更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而不是在后宅,在妇人身上用心。所以赵氏这番话尽管说得他将信将疑,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再看赵氏哭得十分可怜,心上的怒火忽然减轻了几分。
赵氏虽然待蒋存孝平常,可她擅能体察蒋存孝心境,总不会真将他得罪得太过,这也是这些年他们夫妻虽然相看两厌,却还没有撕破脸的缘故之一,所以蒋存孝神色一动,赵氏已晓得他已软了一两分,当下又说:“若是我知道尤氏有孕,欢喜还来不及呢。王爷的爵位总要个继承人呀。”
这句入耳,蒋存孝虽然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却已说不出旁的来,只管拿眼睛看着赵氏。
赵氏心口一股一股的跳,一颗心仿佛要从她的口中跳出来一样,脸上倒还掌得住,又做个关切样子道:“王爷看看尤氏罢,她到底还小呢,又受了这样的委屈。”
这句话才叫蒋存孝疑心去了大半,是了,要赵氏真是有意刁难才使得尤氏小产,又怎么敢劝他去见她,不怕尤氏诉苦吗?是以,蒋存孝唔了一声,抬脚便走。
看着蒋存孝出去,赵氏浑身像没了力气一般地瘫倒在座椅上,泪珠儿忽然滚滚而落,又过几息,竟是哽咽出声。因怕人听见转头去告诉蒋存孝知道,再生罅隙,赵氏还不敢哭得大声,只是幽幽咽咽,反而更见伤心。
不说赵氏这里委屈,只说蒋存孝一路进王府后院。如今的泰王府除着蒋存孝之外,也就赵氏与尤氏两个主家,是以院落十分宽绰,尤氏住在西路临翠轩,尽管是个偏院,可占地广大,还临着一大片天然的湖泊,湖泊上还有绿顶墨羽的野鸭栖息。
蒋存孝过来时正有一对野鸭紧紧相依在一处,两个长脖子交缠,这时若有一支箭,一定能一箭双鸟。蒋存孝站住脚看了一回,笑i一笑,这才往临碧轩来。
蒋存孝一路过来,早有人报给尤氏知道。
尽管小产过,尤氏到底年先天强健,年纪又轻,王府又不缺参苓阿胶等滋补,所以已恢复了八九成,一张粉面比从前更秀美些,眉是眉,眼是眼的,叫人看着就赏心悦目。
听说王爷来了,丫鬟们忙过来服侍尤氏梳妆,务必装饰得更鲜艳些,哪里晓得尤氏不但不再施粉黛,反将脸上脂粉都擦了去,素了一张脸,倒是更显出眉黑眼清来,只是脸颊上一点血色也无,瞧着就有几分可怜。
便是这时,外头服侍的内侍已一连串的唱名,道是泰王来了,尤氏这才叫丫鬟一左一右扶了,摇摇摆摆走到门前接了。
蒋存孝来前还有是不是冤枉了赵氏的想头,可等见了尤氏“楚楚可怜”的样儿,那点怀疑消逝得无影无踪,暗道:她怎么会没有为难尤氏的缘故呢?她在家时发卖过她阿爹的侍妾,虽然那些侍妾也是不服管教,可也能看出赵氏心狠。阿爹的侍妾她都能卖得,丈夫的侧室自然更为难得。
蒋存孝心中咬牙,脸上倒还在笑,伸手扶住了要拜倒的尤氏:“好了,免礼。”
尤氏就等他这一句,泪水顷刻落下,哽咽道:“婢妾对不起王爷。”
蒋存孝待要说这怪不得你,话还没出口呢,就听尤氏又说:“若不是婢妾太软弱受不得委屈,王妃也不能生气。”
这句话听着身为赵氏辩解,可细分了,却有挑唆之嫌,蒋存孝也不是蠢货,扶着尤氏的手便松了松,不想尤氏紧接着的那句话叫蒋存孝又握紧了她的手臂,一双眼似叫毒淬过一般,咬牙道:“他竟敢!”
尤氏却不说话,一滴泪从她脸颊慢慢滑落,直落到蒋存孝手背上。
蒋存信不晓得不过是因他自家不肯受尤氏,将她转手送与蒋存孝就使得尤氏深恨上他,在蒋存孝面前说了要命的话,这时他正在延庆宫与蒋承业说话。
蒋承业与这个小叔叔也一向说得着,这回也是,他腿断了,旁人的安慰总像隔靴搔痒,说不到他心里去,解不了他的烦恼,便是蒋苓一样,倒也不是他们不关心蒋承业,实在这些人大多身体康健,平日连着喷嚏也少打,哪里能体会到一个不得不躺在床上的人的心境呢?
倒是蒋存信,蒋存信先天不足,后天又有损伤,外表看着好,能睡能跑,内里实际已耗空了,他对蒋承业的烦恼就能感同身受,说出的劝慰的话,蒋承业才听得进去。
正当蒋存信说到他儿时体弱不大能走,岑氏与三娘如何陪伴的话,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成了一片,这在延庆宫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蒋存信站起身,站到门前,就看内侍与宫娥们来回奔忙,不由皱眉,叫住了个内侍问道:“出什么事了?”
被蒋存信叫住的内侍站下,垂手回道:“回楚王,殿下吐血了。”
在延庆宫称殿下而不具名的,除着蒋存信之外再没旁人了,而延庆宫虽然不好说是铁桶一般,可也是井然有序,绝不能叫人轻易就插进手来。可蒋存智偏就中了毒!蒋存信不由又惊又怒,正要叱喝内侍回话不清白,连个来龙去脉也没说清,正要出声叱喝,就听身后有人喝道:“哪个教的你,回个话都都这样不清不楚!”
一转头,却是蒋承业,赤着两只脚站在地上,也不知他腿伤未愈,怎么走过来的。
蒋存信皱眉,可蒋承业这是关心他阿爹,又不好说他莽撞,只能道:“你小心些,莫叫伤腿吃着力。”说完转头又看内侍,“殿下怎么中的毒?御医可来了?圣人知道了不曾,你仔细说来。”
内侍举袖抹一把额头的汗,“御医已来了,正催吐呢,圣上哪里,娘娘要亲自去请,正命人备车。”
蒋存信听见李氏要亲自去请蒋璋,顿时就怒了,“她竟糊涂至此!”延庆宫里正经主人一共才三个,一个叫毒倒了,生死不知;一个断了腿,行动不便,只剩她一个能做主的。而下毒的凶犯还没有抓着,她就敢抛下丈夫去告状,就不怕前头下毒的人觑着空挡再下辣手吗?!
蒋存信连着下令,“封锁延庆宫,许进不许出,各人都在自己位置上呆着,哪个敢胡乱走动,杀无赦,这是大郎的意思。”蒋承业在一边不住点头,“也不许交头接耳,凡有交头接耳,杀无赦。”
他补了这句,蒋存信颇有些欣慰地看了看他,还有什么,你说。”
得着蒋存信首肯,蒋承业胆子更大些,又说:“你去告诉我阿娘,圣人那里我去,阿爹就托付她了。”
这才对,若是蒋璋见着儿媳不管丈夫儿子一个倒一个残,先跑过去哭诉,只怕要觉得这儿媳不堪重用、连带着对蒋存智也要有想法,毕竟皇后在皇帝面前也是臣,可她只是皇帝一个人的臣,对上旁人,自然是占尽上风,在皇帝忽然不能执政,或是忽然驾崩,皇后也是能做主的。这种情况下,如果皇后见识明白,那自然是朝廷之幸,若皇后轻重颠倒,便是朝廷的不幸了。是以,李氏今日的表现,蒋存信颇看不上,好在蒋承业理路明白,将事安排妥当,蒋存信才算安心。
蒋承业的腿伤未愈,方才几步是听说蒋存智出事,情急下撑过来的,这时气略松,才觉得伤处疼得厉害,半步也挪不动了,好在肩舆早备得了,蒋承业在内侍的搀扶下登上肩舆,一路往内宫来。
这时的蒋璋正在岑十宫中,岑十即有意在蒋璋几个儿子内斗后从中取利的,所以不肯讲实话,只说几个郎君各有所长,都是天选骄子,人杰俊才,哪里能分得出上下呢?蒋璋虽然贪恋岑十殷勤,可他脑子还算清醒,听着夸赞的套话就知道岑十不走心,哈哈哈笑几声,正要点评她的点评,就看门外滚球一般滚进来个内侍,两眼通红,一边流泪一边叩首,把蒋存智中毒吐血的事回了。
蒋璋到底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蒋存智又寄托了他一大半的希冀,听说他中毒昏迷,身子摇了两摇,险些跌在地上,还是内侍见机得快,两边人涌上来搀扶,将蒋璋搀扶住了。蒋璋也晓得自家几个儿子之间有争斗,可这回蒋存智倒得忽然,他倒是没怀疑到别的儿子头上,又或者说,若别的儿子能在无声无息中将手伸进来,蒋存智的毒中的不冤,蒋承业便是这个时候到的。
蒋承业从肩舆上滚落地面,一面儿嚎啕,一面儿往蒋璋面前挪动,蒋璋还真是青眼长孙的,看他这番惨状,也不动容、前面内侍们说话,还有些含混,现在蒋承业过来了,蒋璋自要问分明白。
蒋承业也会做,一面哭一面口齿清晰地将事回给蒋璋知道,又叩请蒋璋移驾,道是等蒋存智醒来,见着蒋璋必定欢喜。现在他是请祖父去看阿爹,并不是皇孙在求皇祖父。
叫蒋承业求着,且蒋璋本人也关心蒋存智,当下便命摆驾延庆宫。
延庆宫里蒋存智已醒了过来。虽然而蒋存智中的毒,一时分辨不出是哪种,又是谁下的毒,可御医们都晓得,要是蒋存智醒不过来,或者是一命呜呼,这会子过来的几个人,没一个能活得了的。
无奈之下只能用民间传统的老法子,给蒋存智灌金汁,迫使他呕吐。凭是什么毒,只要能吐出来,这毒就解了一半了,吐得越尽越好。余下的一半,依着御医们的手段,总能保住蒋存智的命,只要蒋存智的命保住了,他们这些人也就不用死了。
金汁这样事务,名头听着好听,实际却是用十一二岁的男童,冬至前后的粪便打成均匀的浆汁,再兑入泉水,且必得是深藏地下的泉水搅拌均匀后,以细棉布细细过滤,再兑入甘草水,装入罐中,以红土封口,之后再深埋地下,封存的年限越长越有效用。上好的金汁其色微黄,仿佛茶汤,且无色无味吗,是为金汁,其性大凉,通常是治高热,热毒的,大量服用金汁是会有催吐之效,所以金汁的作用不是解毒而是催吐,毒性减轻,之后再用药,便能事半功倍。
不说蒋存智这里缓缓苏醒,他到底吐过血,又折腾了这半日,可说全身一点力气也无,只张眼看了看李氏,便把眼阖上了。
李氏见蒋存智醒了,顿时心神大定,人也明白过来,把蒋承业去请蒋璋,蒋存信封了整个延庆宫正在慢慢盘查凶手的话都告诉了他知道。
蒋存智听说,微微颔首,心下却是叹了口气。他同蒋璋一个想头,以为这会对他下手的必然不能是蒋存礼蒋存孝两个。一来,延庆宫他也经营了年余,外人要插手进来,哪有这么容易,更不要说,这两个人才进京没多久,哪里有门路到延庆宫呢?二来,便是他几个兄弟把眼看在了大位上,害死了他,可要晓得蒋璋儿子倒有五个呢,便是蒋璋不往细里查,蒋存信先就不肯答应。而蒋存孝与蒋存礼两个也不会坐视,必定会借机将罪名抛在别人头上。他们会陷害人,自然也是怕叫人陷害了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有十分把握,再不会动手。
蒋存信查得极快,蒋存智这里才醒,他便将凶嫌提溜了出来。可查到的真相,还不如兄弟阋墙呢。
却是给蒋存智下毒的,是宫中一个内侍,姓个初,因着大年初一生的,索性就叫了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