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破相
作者:阿幂      更新:2019-10-18 08:53      字数:3748

蒋璋才收着消息,说安阳城的守将献城,正在高兴的时候,哪里想情况急转直下,转眼就是次子遇刺受伤昏迷。固然蒋璋偏爱蒋存孝数十年,可他到底是正统士人,嫡子传承的观念可以说根深蒂固,从来都没想过让蒋存孝来做他的继承人,所以在蒋存智身上倾注的心血是最多的,甚至可以说,所有希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蓦然听见他昏迷不醒,哪能不急,且他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不由得眼前一黑。

蒋存智受伤,大营里的医官几乎都汇集到了他帐中,首推了个叫做葛金的医官来。

这位据传是葛洪的嫡系,年可四十余,生得个子细高,一张面孔也瘦削得皮包骨一样,唯有两只眼睛雪亮,看人的时候眨也不眨,颇有几分瘆人,只他在伤科外科上的建树为一时之秀,而蒋存智又是魏王世子,说不得推他出来,

葛金也果然有些本领,看了蒋存智脸色,号过脉,又在他伤口处抹了些血在手上,先闻了闻,而后舔了一舔,吐了口中唾液,又要了水来漱口,才道:“还好还好,这毒不是甚了不得的毒药,原是湘西山林里猎户们猎杀猛兽时常用的毒药。”

这句话一出,别说医官们了,就是蒋璋也脸色变更,蒋存义性子尤其急,喝道:“你说话倒是轻巧,连着猛兽都能毒死,何况。”何况是人这几个字在蒋存义舌尖滚了滚,到底没说出来。

葛金笑了笑,他生得极瘦,脸上只有一层皮,这一笑,皮一牵,两腮凹陷更深,打眼看过去,倒像是骷髅一样,更显得一口牙齿更是雪白得闪亮:“越王殿下有所不知,猎户们猎猛兽,除着要它的皮,它的肉、骨都是不舍得舍弃的,或是晒干,或是浸酒,样样都有用。若是真用了毒药的,哪里还敢吃它。是以他们的药,药性并不难缠,与其说是毒药,倒不如说烈性些的麻药适合些。”

“想是卖药的猎户夸大其词,买它的人情急,不曾细查,所以才拿他当毒药使。”

“只是世子当时伤在脸部,药性上行得快,这才昏迷,要伤在手臂等肢体处,那样小小一个创口,不过片刻麻木罢了,这时世子怕是已进城了。”

听葛金这一番解说,众人才松了口气,只以为即是麻药,蒋存智不久即醒。不想葛金又说:“只是,世子伤在脸上,麻药即时入脑,不得就醒,就是醒来,一时也不能和从前比,还得多养息些时日。”

蒋璋听了,对蒋存智看了眼,又看看葛金。旁人也罢了,蒋存礼心思尤其机敏,看蒋璋神色不对,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知道他担心麻药伤了蒋存智脑子,又不敢开口问,唯恐乱了军心,略一沉吟,便道:“葛先生既然有了结论,我们就别围在这里了,都让出去,叫葛先生能安心开方子,也好让世子好好歇歇。”

他开了口,众人一时也不敢就走,都拿眼去看蒋璋,见蒋璋缓缓点头,这才陆续退去,留下蒋璋与葛金。

葛金能投到蒋璋麾下,得着蒋璋信重,能在数位伤科大夫中拔得头筹凭的不光是医术,还有察言观色的机敏。看蒋璋面色,再听楚王声口,将心比心地一想,也就知道蒋璋担心的是什么。只他虽然觉得麻药未必会影响到蒋存智一个成年男子的头脑,可毕竟事有意外,且蒋存智未醒,他也不敢就下保证,因此迟迟疑疑地说:“臣,臣以为,世子常年辛苦,趁着受伤,好好修养些时日,以免留下甚病根来。”

这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即没说要紧也没说不要紧,假使蒋存智醒来一如往常,他随蒋璋征战这些年,身上大大小小伤患也有好些,趁此机会调理调理与日后也只有好处。要人的脑筋真的一时不如从前,那他今天的话也算是提醒了,正是个万无一失的说辞。

蒋璋怎么听不懂,带些忧心地看了会蒋存智,不知怎地。蓦然想着了岑氏,双眼就是一红,摆手道:“你在这里看着,你阿兄醒了,即刻来回我。”

蒋存礼答应了,亲自扶着蒋璋到帐门,看他叫诸将簇拥着走远,这才回来坐到蒋存智床前,看葛金开了方子,又看着他清创上药,忽然道:“葛先生,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葛金连忙停手,“殿下有甚教训,下官拜领。”

蒋存礼摆摆手:“在医道上,我哪里敢教导你,只是有个疑问想说。从前我们兄弟受伤,清创时,必定将伤口左右坏死的血肉尽量割干净,这是怕受伤的血肉不干净,使得伤口不肯痊愈,这道理葛先生一定知道。”

“如今,世子是被麻药所伤,可即便是麻药,伤口周围的皮肤血肉也必定受它侵染,要不清除干净,可会有什么后患?”

蒋存礼这几句话的语气听着都好说温和至极,可听在葛金耳中,倒像是惊雷一样。

蒋璋如今还是魏王,可他称帝是早晚的事,对面的梁朝已撑不了许久了。等蒋璋称帝,自然要立太子。世子是原配嫡出的嫡长子,天然就该是他,但要脸上留下偌大的疤呢?仪容有损,还能做太子做皇帝吗?魏王可不止世子一个儿子,世子前头还有个阿兄,后头还跟着三个弟弟。

是以,楚王是真心担心世子,还是别有用心?

可即便是楚王别有用心,皇位传承向来从嫡从长从贤。蒋存智嫡出长子的身份天然占了先,只要他好端端的,谁也越不过他去。可要他有了意外,仪容不雅呢?那魏王余下诸子就有了机会。

只是魏王殿下偏爱长子,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一朝世子有损,魏王殿下多半就照着立长去了,得利的就是秦王蒋存孝。楚王不过是三子,长自然轮不着,嫡与他无干,虽然还有个贤名在,可到底是贤是愚,要没有泼天的功劳,也还是魏王做主。

楚王到底图的甚?难道他甘心与人做嫁衣裳么?

百样心思在葛金心上翻腾,一时竟开声不得,而蒋存礼也不急,起身走到蒋存智床前,低头把他脸上伤口仔细看了看。

那道伤口,长不过两寸有余,却是细且深,都伤了这些时候了,也上过伤药,血也一早止住,可伤口还是泛着血色,像随时会滴下血来。

葛金想了一回,终于咬牙,道:“臣知道了。”

蒋存礼听见这句“知道了”,脸上就是一笑,负手退开两步,却是依旧不离开床边。

葛金看他这样,额头不由沁出汗来。原来他起先有个虚与委蛇的打算,口上答应着蒋存礼,手上还是照常,能叫世子脸上疤小些就小些,这样也好两不得罪。

不想蒋存礼倒似看破他打算一样,只在床前站着不动。

就在葛金为难的时候,就听个男子的声音道:“先生还请动手,我们世子耽搁不起呢。”这句话一说,葛金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什么脸上伤口割得大些深些好留下疤痕,使得世子颜面有损不过是幌子,要的就是他怕了,不敢动。世子伤口清除得越晚,毒性中得越深,指不定就要伤了脑,那才是真正的不能争。即便是他听了楚王的话,使得世子脸上留下伤疤也没什么不好。

想不到楚王心思竟这样深沉,他现时说的几句话,哪怕搬到魏王,世子面前再说一遍,也不能抓住他的把柄。照这心思,日后天下大定,几位王爷之间可是有热闹了。

可那也是王爷们间的事,又与他个医官有什么相干?他只做好他份内的事,哪边也不得罪就是了。想到这里,葛金连着头也不敢抬,不敢看说话的是谁,只管手上动作:将已止血的伤口割开,两边细细剃去死肉,从蒋存智脸上流下的血从赤红里带一丝浅褐直变得鲜红,这才洒入伤药,再用鱼肠线细细缝了,最后才用细布将蒋存智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照说,这一笔是该由他学生来做,只葛金怎么也不能放心,索性自家动手了。

蒋存礼看着葛金做完素朴事体,方向葛金对面笑道:“好忠心,手这样稳,不枉世子这样信重你,等世子醒了,我请他好好赏你。”

这一声又叫葛金疑惑,说得这样欢喜磊落,倒想真是全无芥蒂一样,难道真是他方才多想吗?

是了。是了。这是在世子大帐,账内守卫执役的都是蒋存智心腹,便是楚王有甚打算,哪能轻易出口,倘或叫亲卫们学与蒋存智听,有了防备,日后行事必然事倍功半。

想到这里,葛金不由赫然,深觉自家心思龌蹉,脸红得滴血,这才敢抬头循声看过去,就看蒋存智床头站了个黑脸汉子。因他脸即黑,又穿着深色衣裳,手上还举了灯,是以都隐在了黑暗里,要不是他开口说话,一时都不能瞧见他。

这人见葛金看他,还嘻嘻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在灯光里白得耀眼。葛金一窒,勉强露出一点笑来。

蒋存礼将葛金这副形容看在眼里,不由莞尔一笑。要是蒋苓在这里,指不定会好心告诉葛金,这才是蒋存礼厉害的地方。兵法有云“虚者实之,虚者实之,实者实之,虚者虚之”虚虚实实,变化无穷,正是这样磊落出口的,才好混淆视听。

蒋存智的药也在这时煎了来,为了免除尴尬,葛金接过药碗,亲自服侍蒋存智吃了药,又吩咐了些要留意的事项,这才以要向蒋璋禀告为由转身出来。

蒋存智这一受伤把蒋璋吓得不轻,在自己大帐里来回的走动。好不容易听说葛金来了,立时将人宣进来,不等葛金行完礼就问:“世子如何?”

葛金匍在地上把他怎么去除的死肉,怎么上的药,又开的什么药,蒋存智的情况怎么样事无巨细地回了。

蒋璋听说蒋存智状况比原先预计的好得多,脸上也缓和,这才敢大着胆子回说,:便是世子恢复良好,脸上也少不了留疤,怕是要破相了。

不想蒋璋毫不在意,道是:“又不是要嫁人的小娘子,就是留疤又怎样?谁还能瞧不起他。”

葛金听到这话,更觉得自家想得实在太多,羞愧得头也抬不起,更不敢说出口。要叫魏王父子们知道,只怕会以为他挑唆他们父子兄弟不合呢。

便是葛金说了不要紧的话,蒋璋也直等到蒋存智醒来,父子们谈过,看蒋存智不过虚弱些,并没有什么病根留下才彻底放下心来。只便是这样,他也不许蒋存智起身,定要他趁着这回受伤好好修养,蒋存智强不过,只能答应,石秀与傅章两个便是这时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