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既然石秀已然认了宝郎,依照排行,蒋苓所出就是二郎,便是石秀不在,也该以排行称呼。可魏地哪个不知道,蒋璋早晚是要称帝的。一朝称帝,蒋苓自然是公主,她的孩子便是宗室所出,哪能与庶出论排行?旁的都不说,先问问做了皇帝的蒋璋肯不肯多个便宜外孙,问问几个皇子公主们肯不肯多个便宜外甥,所以别说是益阳候府上下,但凡有资格能到益阳侯府走动的人家都只以小郎君呼之,只等蒋璋石秀回来再起名字。
到底八个月血肉相连,蒋苓就是知道没出月子的孩子连着人影也看不清,哪能找人呢,可听见乳母的话还是笑了,走上几步,正要伸手接过来,不想才一伸手,还没抱着孩子,眼前就是一花,只能住手,就在奶娘的怀里瞧了眼。
蒋苓先天原壮,一向供养保养又好,且怀这孩子的前几个月也是没有什么不害喜的症状,吃也吃得睡也睡得,照理说这孩子应该十分壮实才是。不想到了后期蒋苓思虑太过又受了颠簸,早产了些日子,还没长全,所以不但个子较寻常婴儿小些,身子也弱,精神自然也不足,便是蒋苓逗引他,拿手摩挲他脸颊,也只哼哼两声,眼皮似垂非垂,一副又要睡的模样。
小郎君有四个乳母,盛氏不过是其中之一,要想从中挣扎出头,得叫平阳郡主看见她的殷勤小心才好。所以趁着今儿小郎君有精神些,特地抱来与蒋苓看,想讨平阳郡主喜欢的,哪想小郎君连着蒋苓摸他也懒怠理,一副又要睡过去的模样,不由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正要辩解几句,也免得平阳郡主不喜欢,还没等她开口呢,就听平阳郡主道:“小郎要睡了,你带他下去,仔细照应。”
蒋苓语声并不高,也不见严厉,可听在盛氏耳中,仿佛字字敲在她心上一般,直叫她心抖了两抖,将所有辩解的话尽数吞下,连连称是,抱着婴孩小心退下。
她前脚才踏出正房的房门,就看廊下站着个妇人,也是小郎君乳母之一,年岁和盛氏相若,生了两道好柳眉,不描而翠,偏她又嫁了个姓柳的丈夫,也没人忌讳柳与刘音近,都叫她做柳娘子,她自家姓黄反倒没人提了。
柳娘子生得一副文雅秀丽外貌,性子却是刚强聪敏,才走开一会就看床上的小郎君不见了,再听丫鬟说是盛氏抱着小郎君来给郡主请安,就晓得她是要讨巧儿,想压过众人去,冷笑几声,走到蒋苓房前。
尽管柳娘子瞧不上盛氏的做派,也晓得在蒋苓房前没有她啰嗦的道理,所以只看着盛氏笑,笑得盛氏满脸通红,抱着小郎君小心地走过来,压低了声道:“我们回去罢,小郎君睡了。”说了,还将小郎君往怀里抱了抱,一副怕柳娘子要将小郎君接过去的模样。
柳娘子果然不敢抢,口中却也不肯让人,“没人抢你的,仔细抱住了。”
盛氏脸又红了些,想要解说几句,才开口叫了声柳姐姐,就叫柳娘子将话打断了,“走快些罢。仔细吹了风。”盛氏不敢再说,只能把小郎君又往怀里贴了贴,低头跟上。
诸位要问,盛氏既然一心想要攀附,自然是个有志气有野心的,怎么能叫柳娘子讥讽几句就气弱呢?这道理说不通。实际说来也是盛氏可怜。
原来盛氏不是魏都人,家原在江东,也有些银钱田地,衣食无忧,父母慈爱,兄弟友悌,原是该一生顺遂的,不想大梁朝连年天灾,将将几个月不下一滴雨,转头就是大雨滂沱,连月不开,田地里颗粒无收。像盛家这样有些田地银钱的,家里还有钱粮,能支撑一二,其余佃户农户哪里撑得下去,别说交租了,就是稀粥也喝不上了。
遭灾的人多,朝廷的赈济跟不上,田野里能吃的都叫流民找出来吃了,甚至田鼠洞都完了,为的就是找田鼠洞里存的丁点儿粮食,到后来连树皮草根也吃尽了。这样的时候,家里还有些余粮,能吃上一口饭的,就成了流民眼里的金饽饽。
就是家里广有田地,养得起家丁护院的也挡不住流民的冲击,何况盛家这样只薄有余粮的,两回抢掠,把盛家储藏的米粮干肉咸菜抢得一干二净不说,首饰衣裳也夺得干净,几乎连身上的也扒了下来。
为了保一口吃的,盛氏长兄盛大郎生生叫流民们打死,他的妻子也叫流民掳走,不知带到哪里去了。盛氏的弟弟盛小郎年纪小,身子也弱,争斗不得,倒是保了条命下来,只是腿也被打断了。看着家里惨况,盛母当时就气死过去,盛父也吐了血,没两日就跟着去了,抛下断了腿的盛小郎,虽然有户姓齐的邻居可怜他,省一口稀得造得见人影的粥汤给他,勉强不至于饿死。可断腿没钱医治,日渐恶化,不久也烂死了。还是齐家二老看着可怜,寻了块破席子将他埋了。
那时,盛氏已嫁到了魏都来,两地正在作战,她也不知道家里变故。直到有一日在街上遇见昔日的邻居,齐家大郎夫妻俩并一儿一女。
齐家也和盛家一样,原也称小有,一样经不起流民冲击,可比盛家好的是,齐家人口众多,男子又有力,倒还保了些吃食下来,不然也不能省稀粥与盛小郎吃,叫他多活几天。这样的境况也撑不了多久,盛小郎死后不足十日,齐家一样支撑不下去,除着齐氏夫妇老两口不忍离开故土,死也要死在家中之外,几个儿子都拖家带口地逃难去了,其中大郎家跟着几十口流民一起逃到了魏地,又辗转到了魏都。
盛氏在街上与齐大郎一家偶遇,这才从大郎之妻金氏口中得知自家父母兄弟都死绝了,当时就昏死过去。她这一昏,齐大郎夫妇说不得要将她送回去,七手八脚将她救醒,由金氏与齐桃娘一起架着盛氏将她送回。
这一送,齐大郎夫妇便在盛家住下了。原来盛氏姑舅与她父母有旧,从前颇有些交情,且不然盛氏父母也不能千里迢迢将她嫁过来。如今听说齐大郎救葬了盛氏老两口,便不好叫他们这样走了,想着照应些时日,让齐大郎父子俩找着活计能安家落户了,也算还了情。
这老两口也有些良心,不想儿子却是个放诞的。盛氏之夫蔡旻从前就多嫌妻子虽然长得端正,可木讷不解风情,心中颇有些不足,平日也有沾花惹草的事,这一回,齐家夫妻们住下,叫他看见了齐桃娘。
桃娘年纪且小呢,还不足十五岁,生得杏眼桃腮,正是花娇柳嫩的时候。便是逃难受了些苦楚,折损了些容颜,到底年轻,没几日就养了些回来,还有些不足,倒更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蔡旻虽然风流放诞,可模样儿实在称得上俊秀。桃娘年少无知,哪里经得起蔡旻引诱,又贪慕蔡家富足,竟就到了一处。也是时运弄人,原先还有几分淳朴义气心肠的齐大郎都能在自家被流民劫掠后分一口吃的给盛小郎,经过食不果腹之后,也泯灭了羞耻之心,对女儿与蔡旻之间的私情知而不禁,由着二人交往。
不想一来二去的,蔡旻喜爱桃娘年少美貌,青春可人,竟对她有了几分真心,就以盛氏没有生育为由要纳桃娘做妾。
这理由十分的堂皇正大,就是蔡旻父母也没阻止,盛氏虽然委屈,偏父母兄弟都没了,齐大郎又对她有恩,只能咬牙忍受,吃了桃娘一杯茶。
不想天意弄人至此,蔡旻纳了桃娘之后,盛氏与桃娘先后有孕。桃娘因年纪小,又爱撒娇,蔡旻便多哄着她些,把盛氏放在一边,少有关心。待得十月满足,桃娘先生下一子,盛氏在她之后两个月才生下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