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聪明人有七窍玲珑心,蒋存信是只多不少;人说聪明人举一反三,蒋存信便是见微知著;人说聪明人防患未然,蒋存信却走向了多疑猜忌。这世上,能得着他全心信赖爱护的,一只巴掌便数得过来。可几个人里决计不包括石秀。
在蒋存信看来,石秀认下刘丽华母子并不是过错,他若是连妻儿都不认,才是没了人性,那样的人再不能留。可认下前妻与儿子也有个认法。逾制的益阳候府哪里来的,一半是他石秀有军功,另一半却是瞧在三姐姐的份上,是以石秀若是真是感恩,真是将蒋苓置于刘氏母子之上,便不该将这么个人放在她眼前叫她为难,合该另外寻一处房子安置了,他要是想人,过去见就是了。可石秀偏还将人安置在益阳候府。这分明是碍着蒋家身份实在贵重,不得不给三姐姐尊重体面,不然,三姐姐与刘丽华那个嫡那个侧还说不好呢。
石秀既然看重刘氏母子,这人便信不过!可便是信不过石秀,蒋存信也不好与蒋苓实说,如今他们夫妇之间的情分本来就稀薄,再有甚变化,白白便宜了别人,是以只能另寻方法。且石秀只是信不过,并不是真有什么对不住蒋苓的举动,往侯府安插人的举动也不好做得太过,是以文书倒是最好的,位置说要紧也要紧,却又不涉及侯府内务,这才辗转经了薛惟的手将龙瑞送进了益阳候府,只将龙瑞原是蒋存信的人瞒着石秀。
这也是蒋存信小心的地方,他与石秀是郎舅,他要送个人来,石秀不会不用,却不会放到回事处这样要紧的地方。可薛惟,他和石秀都是娇客,且薛惟的为人有口皆碑的方正平和,他送来的人更易得着石秀信任。
龙瑞果然没叫蒋存信失望,虽然上头有赵佩压着,他一样稳稳站住了脚,且因为他外貌不讨喜,又有结巴的毛病所以不能到主家面前露脸,所以对赵佩不会有任何威胁,反而更得赵佩信重,有些事就不避他。
这一回就是,龙瑞眼睁睁看着赵佩捏着那封连着落款也没有的信出了好一回神,先是放在要送进书房的那叠信上,片刻又拿开,一会又要往抽屉里放,转眼又仿佛要往袖子里塞,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便也对那封信留了心。他既对信留了心,当时便起身,假托坐得困,要出去走几步,说了便往外走,这一出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再回转来。
龙瑞有一样才干,便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叫龙瑞憋屈的是,这本领偏生不在念书上,却是在日常中。日常接触到的人、物、景,物件摆设,甚至一局棋,只要他瞧过了就再能一丝不差地说出来,只是这样本领不大讨人喜欢,哪个人能喜欢自家作甚事都叫人一眼看过就记得呢?龙瑞在则上头吃过几次亏,所以平时从来不露,知道的人极有限,这有限的几个人中,自然不包括赵佩。
今日他有意留个空给赵佩,出去一圈再回来,两眼在屋内一扫,先一看赵佩身上,倒是没什么异样,再把房内各处瞧一遍,便总有三四处动过了,再想来是赵佩不能肯定将信藏在何处好,所以做过几回尝试。
龙瑞当时就存了心,而赵佩也不能一直呆在屋内,瞅着他出去,龙瑞飞快地将那几处翻查过,果然叫他将信找了出来,飞快扫过一眼,悚然而惊,也顾不得会不会露馅,依旧将信藏好,将房中摆设尽复旧观,这才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在自己位置上坐了,看着赵佩回来,还能笑一笑。
赵佩心上挂着藏起的那封信,来不及和龙瑞说话,先把四下看一回,见都是自家出去时的模样,也就放了心。
两个人同在一屋却是各怀心思,面上还都做个若无其事的模样,直到黄昏侯府闭门。
赵佩是石秀心腹,益阳候府不远有石秀送他的一所宅子住着一家子妻儿老小,自家却在益阳候府外院里有住处,预备着石秀随时唤他。可龙瑞却是薛惟荐了来,虽然看着也还老实可靠,到底比不过,所以只在府外住着,这便给了他将信送出去的机会。
不想,蒋存信偏在这时不在京中,这信要不能送到康王手上,倘或赵佩发现信件失落,这信也就白偷了。又想,蒋存信即能委托薛惟将他送进益阳候府,想来是信得过薛惟,不如请他做信使转达,倒也妥帖。且薛惟此人好说君子,不会窥探他人隐私。
龙瑞想到就做,往街上买采购了六样果品六样细点,亲自提了,来拜访薛惟。
薛惟只是为人淳朴,却不是个蠢的,见龙瑞来,晓得有事,使人将他请至书房。
龙瑞心知对薛惟不可虚妄,所以也不说旁的,只把有人匿名投信诽谤平阳郡主的话露了一二。他虽没直说名字,可薛惟晓得蒋氏门风清正,自蒋璋起就没一个荒唐胡闹的,譬如蒋璋,他为国公时,也不过一妻二妾,在京中诸权贵里都好说一句洁身自好,而自蒋存孝起诸子,除着蒋存孝有一妾,其余诸子更是一夫一妇,堪称楷模,更不要说几个女儿了,哪一个不是清白做人的。
真要说勉强能与蒋苓扯上一二关系的,除了傅家三郎傅章,再没有旁人了。
可三娘无辜是一回事,石秀晓得后会不会心生芥蒂又是另一回事,所以薛惟才会多问蒋芳一句,这也是他不知道蒋茉在后推了一把的缘故。
蒋芳听说,自然恼怒,咒骂了投信的人几句,又请薛惟千万留意石秀,别叫他们夫妇生出罅隙来,薛惟当然答应。
他们这里说得了,却不想京内还是出了事,却是赵佩那里收着信之后,就似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使他日夜难安。这一日赵佩迷迷糊糊睡着不久,就听见房门叫人一脚踹开,吓得他从床上跃起,举目往外看,就看外头火把照如白昼一般,许多披甲持锐的武士来来去去,看得他两股战战,心机慌忙的待要关门,就听有人道:“寻着石秀没有?”
听见这句,赵佩连忙躲在门后,竖起耳朵听见远处进出此起彼伏的说没有。又有个人道:“主公不嫌他出身草莽,以女妻他,诗实乃天高地厚之恩,他竟敢反叛,合该千刀万剐,莫叫这反贼走脱了!”
益阳候反了?不能啊!这时反叛与侯爷有什么好处?蒋王即将登基,依着侯爷的功劳,侯爷少不得再进一步,做个国公。再有公主护持,石家至少有三代铁打的富贵,这时反,可不是侯爷能做的事。
就赵佩翻来覆去的想时,又听见一人道:“公主与那个郎君才是年貌相当的一对儿,不过是要侯爷为蒋氏出力,公主才勉强下嫁,如今天下已定,公主自然不能再忍,这有什么奇怪。”
这话和前面石秀反叛的话可说牛头不对马嘴,偏叫赵佩想起匿名投寄的那封信来,便认作是蒋苓多嫌了石秀,所以诽谤他反叛。石秀都被诬成反叛,他们这些跟随石秀的人还能有下场吗?
赵佩只觉后心发凉,立时就想寻个地方先躲起来,好等到抄家的人走了再逃,哪里想到脚步才一动,一直在门外走动的武士就听见了,有个身高面黑的人扭脸看过来,眼光一对,就露齿而笑,嘿嘿笑道:“咦,这里有个活人,可别叫他走脱了。”话音未落,就看他的脖子陡然长长数尺,直伸到他面前来,嘴张得老大,赵佩都能看见里头密布着锯齿一样的牙齿。
这哪里是人!
赵佩眼看着面前人头上的嘴越张越大,到后来几乎将整张脸都分成了上下两半,直接将他的头含进去。
“啊!”赵佩从床上弹起,浑身都是冷汗,人湿得仿佛从水里拎起来的一样。
虽然知道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可赵佩的心还是在胸腔里跳得极快,他爬下床,倒了杯冷茶一口喝下,可心还是几乎要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要说赵佩这人有甚个短处,便是不能遵循圣人的“子不语怪异乱神”,十分的相信鬼神报应,所以便把才做的那场梦认作是上天对他隐瞒消息的示警。有了这个想头,他便不再耽搁,顾不得天还没有亮,立时往回事处赶。
回事处有留值班的书记,依着石秀蒋苓的身份,虽然没多少人能在宵禁后寻他们,可能来寻他们的数得出的几个,个个身份贵重,不是耽搁得起的,所以总有人值守,没想到头一个半夜来的却是管事赵佩。
书记给赵佩开了门,口上还多问一句,“赵郎可是忘了什么东西?”赵佩只做听不见,走进内室来到靠墙的柜子,锁一开,伸手在里头一摸,竟是摸了个空,心上不由一惊,额上顿时冒出冷汗,也顾不得书记在他身后,将两扇柜门拉开,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了进去,仔仔细细摸了一遍,终于在角落里将那封信掏了出来,背着书记将信函掏出,匆匆看了一遍,依旧折好,塞回信封,往怀里一塞,长长吐出一口气,
书记在一旁看着,见自家顶头上司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连忙凑过来,陪着笑脸道:“您放心,哪个小贼敢进我们侯府偷窃,命不要了么?”
赵佩将他看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下半夜我值守,你回去罢。”书记见他神色不善,不敢违拗,就将傍晚到这时的情况大略说了回,又亲手斟了一盏温茶放在书桌上,这才退走。
看着人走了,赵佩复又将信取出,慢慢看了回,仔仔细细折好,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的桌面上。虽然他已决定要将这信送到石秀面前,可怎么送却有大学问。没有一个男子听见自家妻子与外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会喜欢,何况英雄如石秀。
更何况,这个妻子的身份贵重异常。两个月的初九日,魏王便要正式登基,侯夫人如今还是郡主,那时必然是公主。一国公主就是查不出匿名信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投递的,可要一个将秘密泄露的书记的性命可谓易如反掌。
所以,便是要说,怎么说其中大有学问。
赵佩思来想去,后心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好容易拿定了主意,就看外头天色已做淡蓝,有几只早起的鸟儿飞到了窗台上,窸窸窣窣的剃毛,叽叽喳喳的鸣叫,有胆大些的还拿喙来啄窗棂。赵佩心上挂着自家生死大事,听见这些动静就觉得心烦,走过去一推窗,鸟儿们受惊,瞬间四散飞开,再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