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过后,梧桐叶败,不足半月,满地衰色。
青石砖上的萎靡还来不及清去,一场小雪就簌簌地落下。逗留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划出一道道曲折蜿蜒的弧线。
花颜阁里,昭珂悠悠转醒。
被褥里实在暖和,她张嘴呵出一团雾气,由它蓦地散尽,才舍得睁开双眼。
扭头,榻边仍空空无人。
她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撑手坐起,五指拢住青丝,缠在腕处缱绻。
“什么时辰了?”
昭珂远远地瞥一眼铜镜,眉间还攒着困倦。
“小夫人不妨再多歇会儿,眼下才刚到巳时,外头又飘起了雪,今日午膳该会晚一些。”
“嗯。”
昭珂答应着,眉间却已经褪去倦怠。披上长衫,踩着布履走到窗边。
推开,一阵冷凉扑面,呛得她霎时红了鼻尖。
到底是舒坦日子过久了,都有些不大适应了。想想以前,还有胆儿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奔走,一张小脸冻得发皴,愣是没害病。
眼下,她若敢这般,只怕隔天就要倒在榻上一病不起了。
小丫鬟看她冷,自作主张地取来件深衣,劝道:“小夫人,今日初雪,莫要着凉啊。”
昭珂扭头与她一笑,“也是,劳你费心了。”
小丫鬟一双眸子灿烂,咧嘴道:“小夫人过会儿再喝碗热粥,就更暖和了。”
“粥?”
昭珂奇怪,怎么好端端地不食肉糜,却要喝什么粥。
小丫鬟捂嘴,一脸惊讶地道:“呀!小夫人该不会想不起今日是腊八了罢?!”
窗外,小雪自苍穹飘下,盈盈摇曳,跌向衰叶,染出一片斑白。仿佛只要她伸出手,就能抓住一星半点似的。
昭珂盯着这雪色迟疑了会儿,硬是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才反应过来眼下真真已经到了腊八!
怎么不知觉间就过了这么久?
她合上窗户,由小丫鬟扶着坐到铜镜前,看镜中她鼻尖仍红,模样依旧未改。曾许过的誓言却甩下她,徒徒地随岁月朝前奔去好远,好远。
“小夫人,婢子给你梳个盘桓髻可好?”
昭珂含笑,夸道:“杏儿一向手巧,全听你的便是。”
说罢,她对着铜镜呵一口气。
镜中她的脸似被蒙了一般,看不分明棱角。缓缓,眉眼显现,再是她发红的鼻尖,而后耳边青丝垂落,搭在肩上,如墨如瀑。
昭珂蹙眉,仿佛被什么捂住了眼。
也是这般飘雪的时节,雪瓣飞扬,她跑在冰天雪地里,伸手去抓如柳絮般翩翩而舞的片片,指尖冻得通红。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昭珂。
而是,徐小隐。
大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的小隐。
随着“咚”的一声,徐小隐一个不稳,摔在地上糊了一脸雪色。
“哈哈!”
徐要杵在后头,笑得直不起身,“你看看你,眉毛都白了,像个小阿婆似的。”
“不许笑!”
徐小隐生气地呼道,弯腰拾起一团雪,在掌中揉成球,二话不说就朝徐要的方向扔了过去。
“啪!”
雪球打在徐要脸上,将他的眉毛也染成花白。
“哈哈,你看你才像个小老头。”
屋内火光渐盛,徐牧听闻动静,走出来朝两个小人儿招手道:“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了,快进来。”
徐小隐拍拍脸上的雪,拉着徐要的手就往屋里走。
“嘶,真凉。”
徐要被她抓得有些冷,皱着眉道:“真是的,也不怕皴了。”
说罢,牵起她另一只手护在掌中,更往他褶旧的口袋里蹭了蹭,想将指间的寒意都给驱走。
徐小隐感觉到暖和,冲徐要傻乎乎地笑道:“要哥哥待小隐真好。”
刚进屋,一双大手就拂过她的小脸,把她脸眉里残雪都给揉去。这之后,才轻轻拍上徐要的脑袋,将他眉上挂着的一行雪白震落。
“娘亲。”
徐小隐暖暖地叫唤,眯着眼乖巧地笑起来,全没了方才的顽皮劲儿。
“哎,你们呐,穿得这么少还敢在外头瞎闹,要是真的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娘,我身子骨可好着呢。”
徐小隐松开徐要的手,得意地拍拍胸脯说道:“我也是,我也是。”
“就知道耍机灵,得了,快去你爹那儿烤烤火,别真冻着了。”
“嗯,娘亲。”
徐小隐乐呵呵地答应,挪向一旁的火架。盘腿坐下,把发红的小手伸到火光边,凑近了看,眸子里都映出烁烁的模样。
架上,锅里的白米粥正被烧得冒泡。只是再平淡不过的味道,却馋得徐小隐流出了口水。
“今天腊八,我们喝粥喽。”
徐牧说着,盛一勺白米粥舀进碗里。徐小隐接过米粥,看着腾腾的热气,捧在面前呼呼地吹了好一会儿。
她低头,将破缺的碗口转向一边,咕噜咕噜地把米粥全喝下了肚。
“你看着这孩子,饿着了罢?”
徐小隐举起空碗,还不忘舔一舔嘴角的米粒,对徐要说道:“要哥哥,你快尝一尝,这粥可好喝了。”
说着,把腾出的空碗递给徐牧。
徐牧又盛了满满一碗,正要交给徐要,却被徐小隐抢了过来,捧着嘴边使劲儿地吹。
徐要看她迫不及待,取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馋鬼肯定没饱。”
“哪有!”
徐小隐不服气地嘟嘴,继续道:“我是怕粥烫,所以给要哥哥吹凉了。”
徐牧看她这不屈不挠的小模样,也忍不住取笑道:“小隐该不会想给要儿喂粥罢?”
“好呀。”
徐小隐想也没想就答,“如果可以,小隐想一直给要哥哥喂粥。只要要哥哥喜欢,多久都好。”
徐要被她这番话拂亮了眸子,有些羞赧地道:“一生那么长,你又能喂我多久?”
“那小隐就一生都陪着要哥哥,要哥哥去哪儿,小隐就去哪儿。”
徐牧听得一愣,看向徐思南。二人相视,像是明了般齐齐道:“看来我们徐家有福气,不止有个养女,还多了个准媳妇儿。”
徐小隐那时并不懂,相守一生意味着什么。
可她想陪在徐要身边的心思,却是真真切切的,从未有过半点儿迟疑。
柴火烧得白米粥不停地翻腾,虽快见了底,气味反倒更浓了,在窄小的屋子里蹿开,怎的都散不尽。
再转眼,面前的白米粥忽地变了模样。
中米、萝卜、青葵、花生、莲子、白果、豆腐、芋头,八宝荟萃,将单薄的颜色点缀的五彩斑斓。
此外,更有木耳红枣、胡椒丁香佐味,让腊八粥浓香入味,单是嗅一嗅,就诱得人两眼放光。
长几之上,还摆着许多酿制的小食,如酥糕、大竹酒糟、奶窝、杏片之类。
昭珂恍惚,看着丰盛佳肴应有尽有,喉中蓦地哽咽。
就算如何美味,对她而言,怎的都比不上从前清贫日子里的一锅白米粥。
这精心烹制的腊八粥虽然名副其实,可添了许多珍贵,早就不是当初米粥的滋味了。
昭珂捧起云纹青釉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唇齿间,胡椒丁香的滋味醉人。她搁下碗勺,斟了杯信阳毛尖,啖一口,甜、酸、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
主座上,萧望之嚼着随上荷叶卷,再就一杯信阳毛尖咽下。一旁的高照容偶地凑过去,低声与他说着什么。
而苏雅鱼,夹着一块酥糕,小心翼翼地搁在萧愈碗里。
昭珂低头,默默无语。
她怎会欢喜得起来,更融不进这看似和乐的氛围里。
物是人非,她又怎能若无其事地抛却曾经的许诺。
小雪仍是簌簌地落下,她等在廊道里,看府中的池塘都起了冰,假山后的松柏却开得苍翠,成了茫茫皑色中难得的一抹青绿。
“妹妹?”
苏雅鱼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了昭珂,愣了片刻,浅浅笑道:“妹妹怎么会在这儿?”
如果没记错,这并不是回花颜阁的方向。
“我这儿有个小物什想要亲手赠给苏姊姊,故特意在这儿等姊姊出来。”
苏雅鱼眉眼温润,问道:“是什么?”
昭珂自袖中翻出一对香囊,摊在掌心。只见香囊绣工细致精巧,更有芬芳气息环绕。
“苏姊姊,这是我闲来无事捣弄的香囊,有安神宁气的功效,姊姊若是不嫌弃,可否收下妹妹一片心意?”
苏雅鱼接过香囊,答道:“妹妹一片心意,怎会嫌弃?”
“苏姊姊莫要嘲笑才是。”
昭珂装作紧张的模样,看向苏雅鱼。可惜苏雅鱼朱唇粉面,一颦一笑里并未露出半点儿的怀疑。
“喜欢都还来不及,怎会嘲笑?”
苏雅鱼就势将香囊系在腰间,继续道:“妹妹可要同我一道回拂月阁?”
昭珂连连摆头,“我本就只是在此处等姊姊过来,方才一时忍不住便看得入了迷。”
苏雅鱼与她点头,“如是,我便不打扰妹妹雅兴了。不过这几日,雪落转寒,妹妹还是注意些,千万莫要着凉。”
昭珂听完叮嘱,请礼送道:“多谢姊姊关心。”
廊道里,苏雅鱼身影渐远。不多时,就被雪瓣遮去踪迹。
昭珂停在原处,目光转回那抹青绿,嘴角轻轻勾起笑意。
她知道苏雅鱼从容大方,自然不会拒绝她一番好心。可她与她向来来往无多,忽地亲昵,多少要让她有所怀疑。更何况周嫱从来心思深重,遇事多疑,事后必会反复琢磨香囊中可有异样。
可这香囊里,就只有薰衣草、苍术、白芷、迷迭草、艾叶、藿香甘草、荣莉花根及香叶这些寻常药草,不仅能提神醒脑、清热解毒,其中的荣莉花根更可以芳香辟秽、化湿和中,百利而无一害。
任她们如何怀疑,都不会察觉出什么。
她之所以多此一举,不过是为了让苏雅鱼打消疑虑,少些对她的戒备。
下一次,她再献上“一番好意”,她也不至于像眼下这般,处处提防着她的歹心。
也多亏了萧愈,若不是之前他落在花颜阁里的《百草集》,她想玩弄这小计俩,还没这么轻而易举。
想想,她苦学医术几月,不说已有小成,也算略知一二。
可不能辜负了这身本事,怎的,也该派上用场了罢?
昭珂转头,望着苏雅鱼离去时的方向,轻轻地道:“欠下的,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