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一整天，我都郁郁寡欢，心情痛苦。因为我的一个很熟悉的同事突然去世了。

他是我的同龄人，年仅四十二岁。他父母双亲健在，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人间最大的痛苦！何况他还是独生子！

他狠心地抛撇下娇妻幼子，在天堂里能够安宁吗？孩子还没有上高中，将来的一切都没有定序。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身边一个常常见面，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就这么突然消逝了，真是太震撼，太难以接受了。生命怎么特么的这么脆弱啊！我烦躁得一天都没有一点灵感，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其实这些天来，我已经对这种猝死现象，写过不少文章和诗歌了。所以没有灵感也是正常的。但是这位同事如此之熟悉，毕竟不同于道听途说的新闻。有个学生给我发消息说：

“这个年级的语文组是不是有毒啊？怎么容不下一个男语文老师在办公室啊？剩下的全是娘儿们了！”

直到晚上，我才突发奇想，模拟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写了这样一篇悼文：

——纪念贺加全老师

（一）

公元二零一九年一月十四日，就是无州三中为十三日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的贺加全老师，在口镇枣园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的那一天，我因为一些特殊的因素——不想遇见我的仇敌，所以我没有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仅仅是托人吊唁了一百元钱。

下午我独在学校里徘徊，遇见吴老师，前来问我道：

“郭老师可曾为贺加全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我说：

“没有。”

他就正告我：

“老郭还是写一点罢；贺加全生前就很爱看你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发表的文章，大概是因为往往针砭时弊，讽刺太尖锐犀利之故罢，社会影响一向就非常不好，然而在这样的诽谤满天中，毅然支持我的写作的就有他。

和他同一个办公室的人，有的人往死里整我，告状信满天飞，告遍了无州公检法监察委教育局。有的人经不住威逼利诱，在我那个万恶的敌人蛊惑下，去法院里作证陷害我。

在我处于这种墙倒众人推，风急天高猿啸哀的窘境中，贺加全毅然拒绝了那个兴风作浪者，不肯告我害我。他真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为什么那些邪恶的小人仍然活着，而这样的好人却早早离世了呢？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

这样一个刚刚四十不惑的人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一月十三日也已有两天，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无州三中的四十余位语文教师之中，贺加全老师算是我的好友。好友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好友，他是为了教育事业而死的中国的脊梁。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我刚参加工作那一年的元旦文艺晚会上。那一年他们语文组里，组织了一个合唱《我的中国心》。

当他们站在台上，统一穿着黑色中山装，慷慨激昂地演唱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他；但是我不认识。不过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一个圆脸，个子不高，但是神情坚毅的青年。

直到后来，也许是我们一块到河南郑州考察学习和旅游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同事告诉我，说：

“这就是贺加全。”

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人，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

待到我们终于在一个年级组里共事之后，因为同处于一个办公室里，于是我们就渐渐熟悉了，他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后来更加深入地了解，才知道他的精神世界也挺丰富的。

贺加全爱看视频，《疯狂的石头》那部电影刚火的时候，我还一无所知，他已经击节叹赏了。就是他推荐我看的这部电影，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黄渤那个大活宝。

有时候，他也在班里让学生看视频，比如他特别喜欢的电视剧《亮剑》，他就让好几个年级的学生看过，他说那能培养孩子们的血性，建立攻坚克难不屈不挠的斗志。

贺加全在教学和管理班级之余，喜欢踢足球，他把一些年轻教师组织为学校教工足球队，他在里面是一个老大哥的角色。在假期里，他喜欢自驾车旅游，全中国的大好河山，大概除了港澳台，他已经都逛遍了。

（四）

我在十三日晚上十点，才知道贺加全老师下午的事；有的老师下午便得到噩耗，说是贺老师突然昏迷，已经送往医院。不料当天晚上便宣布了死讯。

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我以为这是有人在恶意造谣。

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事实竟会可怕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贺加全老师，更何至于无端地去世了呢？

然而次日早晨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死亡，简直是猝死，因为脑溢血发作的速度很快，实际上，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贺加全已经昏迷不醒了。

临近期末，几乎所有老师都忙得炸毛，贺加全又一向责任心那么强，对工作精益求精，对班级管理工作事必躬亲，简直就是累死的！

我听学生们说，贺加全每天晚上都去检查晚自习纪律，发现有说话的，调皮捣乱的，他一定叫出来，严加教训。个别非常刺毛，不听管束的，贺加全也敢于下狠手，直到揍得那些小兔崽子心服口服。

但学校当局就有令，说他的死不是工作太累导致的！他早就有血压高的疾病史！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他是喝酒醉死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卑微的教师们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那些关于贺加全是个酒徒的流言，甚嚣尘上，许多人甚至说，他就是死于嗜酒。

我和贺加全在一个办公室里待过六年。那时候我们常常聚餐。最简便的方式，是买上一只蛋鸡或者几斤排骨，另外买一些蔬菜，带到办公室里，由贺加全亲自掌勺，炖鸡或者炖排骨，那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就多次买过鸡啊排骨什么的，想想真是可恨，我后来那个冥顽不灵的敌人，当时也跟我们一块吃饭，还没少吃我买的鸡肉呢！不扯这个，反正老贺的手艺真是顶呱呱，所以我们都称他为“大厨”。

实际上，贺加全真的曾经开过饭店的，他确实有厨师的水准。只不过，后来饭店不景气，也就关门了。在中国，想靠开饭店发大财的人很多，主要是他们认为餐饮业的门槛很低，利润很高，谁都可以干的。

实际上真正靠餐饮发财的人，终究是少数。最重要的是客源。如果每天都有足够多的客人，当然发财不难；可是一旦门可罗雀，那么就面临着赔本了：厨师工资、房租、水电费、饭菜成本……这可不是个好干的活儿啊！

是的，并不是每个创业者，都能成为马云马化腾，大多数想创业的人都失败了，甚至后悔还不如打工呢！贺加全开酒店的经历，是他的人生一大败笔，他赔进去了不少钱，最后只得关门大吉，回头继续老老实实当教书匠，和那些不懂事的皮孩子为伍。

现在回忆当年我们喝酒的时候，我确实没见过贺加全谦让推辞过。他是酒到杯干，很少有少于两碗子酒的时候。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贺加全老师，那天是欣然前往一个酒宴的。自然，喝酒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后果。

但他竟在酒场上喝多了，先后喝了四杯白酒，已是严重的损害健康，只是没有便发作。同去的某人继续殷勤劝他，结果又喝了四瓶啤酒，于是喝多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贺加全老师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据说还有几个酒友在医院里呻吟。

当酒友们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酒精的浸泡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男人的“感情深一口闷”的伟绩，老师的管理学生的功劳，不幸全被这几杯酒精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饮酒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多么憔悴……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

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酒徒的猝死。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喝酒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私人宴请。

然而既然有了死亡悲剧了，影响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

陶潜说过：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无耻，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酒徒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男人喝酒的豪气，是始于多年前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

至于这一回在酒宴中互相劝酒，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酒徒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猝死事件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纪念贺加全老师！

2019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