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韩六儿死命地奔逃着，他本是陈东手下的一个小首领，原先也有个百十号手下，虽说不能和那些大首领比，但日子过得也是不错，至少有酒肉吃喝，有女人能玩。

可是哪里想到陈东这位大当家居然被那些广东佬打了黑枪，不明不白地死了，当时整个营地里炸开了锅，所有的大头领们都叫嚣着要杀光广东佬，给大当家报仇，于是韩六也带着手下人马跟着自己头上那位首领卫和尚去了。

结果他们先是和一伙广东佬厮杀了半天，然后便传来了徐海这个大当家的大当家死了的消息，然后便是那恐怖的爆炸，接着便是官军杀了进来，韩六儿很倒霉，他们当时正碰上了带着骑兵冲击的陆孜和陈昂，于是他那个头上的大首领卫和尚被陈昂一枪扎死，手下的人马被冲得散乱。

韩六儿最后只带着三个心腹拼死从大营的侧北方向逃了出去，他压根就没想着往后营的海面方向跑，如今还是春天，那夜晚的海水可是冷得能冻死人的，跳了海能游多久，等那接应的船只过来，只怕早沉海里了，再说官军这般凶猛，谁知道官军的水师会不会杀过来。

总而言之，韩六儿觉得要逃命的话，只能从地面上跑，反正他们四个人只要跑到野地里，躲藏一阵，等官军走了，便照样能寻到去松江府或是其他地方的倭寇去投奔，至于身上来不及携带财物，对他们这些刀头添血的凶徒来说算什么，到时候路上遇到的村寨，随便杀一两户人家抢夺就是了，说不定还能找两个女子泄泄火压压惊。

就在韩六儿想得有些出神的时候，他突然被手下一个心腹给拽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然后却是看到了惨白的月光下，几颗瘆人的大光头，那几个大光头自然是戚继光派出来堵截这些倭寇里的漏网之鱼的僧兵营武僧。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古泉高喧了一声佛号，他们一共五人，却是以他为主，便是因为他的棍法最为高明，和那些真少林相比也不遑多让。

自从天池下狠心整顿僧兵营后，大和尚的风气也总算是好了不少，起码贪花好色爱走后门的和尚都被赶走了，剩下的多是各大寺院的正经武僧，至于吃酒喝肉这种事情，自然是无所谓了，本来武僧们若是立下功劳，朝廷赏赐里除了银钱，同样也有酒肉。

古泉是杭州虎跑寺的护院武僧，当年少林天员在杭州灵隐寺比武夺帅，他是亲眼看到的，自那以后他便对天员极为推崇敬服，原本天员还在世时，他便是僧兵营里的一个小首领，算是个十夫长，手底下管着武僧，上阵杀敌也颇为勇猛，可就是天员被倭寇埋伏身死那一仗，他手下九个武僧死了四个，残了两个，剩下三个也都没了心气神，大家待在僧兵营里没有回寺院，因为他们杀多了人，心里有魔障，只怕回到寺院那颗禅心也定不下来。

浑浑噩噩地混了一段日子，也就是这段时间里，原本只吃肉不喝酒的古泉也成了一个酒鬼，他打杀倭寇换来的银两全被他拿去买酒喝了。

对于古泉来说，也许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那位戚将军辣手整顿了僧兵营，而他一向不怎么看得起的天池忽然间也振作起来，对他们这些剩下的武僧们说了一番“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的佛理，才让他幡然大悟，破了心中的魔障。

韩六儿听不懂那高大和尚念得是什么经，可他知道，若是不杀了眼前这五个和尚，只怕他们今日便要命丧此地了。

“上！”

韩六儿挥着刀上了，这黑灯瞎火的大晚上，他们要是分开逃跑，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遇上这些早就等着他们的和尚，一旦落了单，他们就是想去那些村落劫掠也要小心翼翼。

“好贼子，果然是罪孽深重，贫僧当斩了你一身罪业，省的日后去了阴曹地府，要受那十八层地狱之苦。”

见那被拦下的几个倭贼见到他们之后，竟是一点也不犹豫，直接挥刀而上，古泉口中喝道，手中那条两端包着镔铁的铁棍一棒直破中门，朝那挥刀的贼首当头砸下。

古泉身材高大，浑身肌肉隆起，当年便是因为家里养不起他，才把他丢到了虎跑寺，也亏得虎跑寺的护院武僧首领，他的师父觉得他体格精奇，是块习武的好材料，才收留了他，在寺院里他也不曾缺了吃的，打熬身体，练出了一声偌大的力气，所以他的棍法便是走刚硬快猛的路子，管你什么刀来剑往，我就是一棍砸过去。

“秃贼厉害！”

见到那条铁棍瞬息间到了自己面前，韩六儿被吓得立马挥刀一挡，可这一挡，他那柄长刀顿时给打的弯折了，双手虎口也是崩裂，血流不止。

一棍打将出去，打得对面那倭贼贼首身形踉跄，握不住刀，踏步跨前的古泉收棍接着便是朝前一送，便宛如长枪刺击一般，铁棍打在了那倭贼的胸膛上，顿时便将那胸骨给砸碎了，倒刺进了脏腑，便是神仙也难救。

古泉两棍解决了韩六儿之后，他边上的同伴也是将剩下的两个倭寇给打杀了，和以往不同，杀完人之后，这些光头和尚们一脸肃穆，仿佛是做了件很神圣的事情。

“几位师弟，把他们的尸首放到后面去，给他们念段经，希望他们下辈子不要再作恶了，若是进了畜生道轮回，也能早日脱离苦海。”

古泉一把抓起了还未死透的韩六儿的一只脚腕，把他拖进了身后的林地里，那里已自堆了五六具尸体，不停吐血的韩六儿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被仍在死人堆里，他看着那个脸上神情古怪的高大和尚，没想到自己不是死在官军手上，而是被这些吃酒喝肉玩女人的花和尚给收拾了。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看着念起经来的和尚们，韩六儿眼里的光渐渐涣散着，他不知道这些大光头在念什么，但毕竟是出家人，想来应该是在念什么超度他们的咒语吧！

这一刻的韩六儿却是没了先前的怨愤，只是想起了自己几年前还只是一个渔村里的少年，有喜欢的姑娘，原本帮着乡里的豪族在海上走私运货，倒也攒下了不少钱，他原先没想过要当杀人放火的倭寇的，他只想存够了钱，就去把阿巧娶回家做婆娘。

可是为什么朝廷突然要禁海，禁了海，他们这些人没了走私的生计，只靠出海打渔，便连要缴纳的赋税都交不起，更别提养活自己了。

韩六儿记得，那时候朝廷禁海，派来的大官好像叫什么朱纨，他搞了什么保甲制度，乡里的豪族没法从海上走私运货，他们这些指望着帮忙跑腿运货的便只能在家里挨饿。

阿巧就是被他爹卖给了一户大户人家当奴婢，只换了五十斤快发霉的陈粮，也就是那时候韩六儿，被一个下海为盗的远房叔伯拉去做了倭寇，第一次抢掠，第一次杀人，只要刀在手里，只要有胆子拼杀，原来他也不是天生的贱民，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在他的刀下一样会死，甚至会为了活命扮狗叫，那些过去高高在上的大家小姐，给首领们享用过之后，他照样能操。

这样的人生，我不后悔！

韩六儿或许是察觉到了那些和尚们念经的用意，可是如果有下辈子，这世道还是像现在这般，穷人整日劳作却不得温饱，富人却能拿袋发霉的米便换走他喜欢的姑娘，那他宁可还是去做个倭寇，好歹那样他还活得像一个人，哪怕只是个恶人。

古泉不知道韩六儿这个快要死掉的倭寇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这个年轻的倭寇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脸上没了怨恨，反倒是一种平静的微笑，他念完往生咒后，朝着身旁的四个同伴道，“阿弥陀佛，看这倭寇当是死前幡然悔悟，被我等斩去了他的罪业，诸位师弟，我等接下来还要多多超度这些满身罪孽之人，斩去他们身上诸般罪业，积累善功！”

“师兄所言极是，阿弥陀佛！”

另外四个大光头也是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说道，他们能继续留在僧兵营里，本身也都是寺庙里正经的僧人，虽说武僧的主要职责是护卫寺院，但是这佛经也是一定要学的，只不过他们原先所学都和他们后来应募僧兵，杀人放火相悖，却是不免有些迷茫。

如今林河那套“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加上佛家原本就有的那部《仁王护国经》算是从哲学层面上给这些以杀人为主业的武僧大和尚们找到了新的信仰方向，他们杀倭寇杀的不是生灵，而是斩去了这些倭寇身上满身的罪业，乃是在积累善功，日后说不定有机会前往西天极乐世界，聆听佛祖教诲。

自从经过第一次和楞严寺和尚们的讲经，林河在和天池和尚兜售自己这套理论的时候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天池自己也是大开杀戒过的和尚，自然被林河这套逻辑自洽的理论所吸引，如今整个僧兵营几乎全是信了这一套理论，像是古泉这样极为笃信的，更是坚信自己所作所为乃是在修行在积累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