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中秋。
蒲团上,是入定的老僧。
身着崭新青衫的小和尚,在门口探头探脑,只等到不耐烦,才跳入门内,撒娇道:“师父,师父,咱们去放河灯吧。”
“好,好。”我答应着,放下佛珠,随他出门,下山。
青萝山,沿阶而下,但见一轮满月遥挂青天,银辉弥漫却无影无形,遍山绿藤渐黄,满坡细草半枯。
“师父,你看这溪水正流向西山。”
小和尚年方六岁,至今仍分不清四面八方。
我笑,虽未临水照镜,却自知慈眉善目:“小和尚,你又忘了,这溪水是自西往东流淌的。”
“往东?”小和尚鼓着腮帮,指指西方,又指指东方。
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
我望着一溪漂流的河灯,眼中的光影,渐远渐乱渐无穷。
三十年前,我买了一盏红莲河灯,同她点燃,小心翼翼地放入河水中。
“我们走吧,离开京城。”
她总是这样没礼貌,从来都不唤我一声“师兄”。
“莫儿,你是清河王府的郡主,认祖归宗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却被她盈man圆圆眼眶的泪噎了回去。
我说的话,她到底哪个字听不懂?对她来说,这世间还有比生身父母,比当朝郡主的尊荣更重要的事物?
她只是望着我,泪珠滚下白皙如玉的脸庞:“告诉我,这只是个骗局,好吗?事成之后,你会到后门接我,就像两年前……”
她本欲在唇瓣挤出的一丝笑容,被河岸上前来迎接的队伍吓得瞬间藏匿了踪影。
那曾是陪伴我十五年的笑,世间最天真的笑,三分迷迷糊糊的小坏,七分痴痴傻傻的期待。
一队内侍,衣冠楚楚;两列宫娥,裙衫锦绣;后面跟着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锦衣华服的老监,双手都戴着玉扳指,深深一躬,拜在她面前。
“今日八月十五,团圆佳节,正是郡主认祖归宗的好时候。王爷和王妃都在府中等待,望公主早些登上车驾,随老奴回去。”
老监絮絮叨叨。我从怀中拿出已经洗擦干净的金镯,放到了她冰凉的手里。
“莫儿……”我还想再劝解几句。
“就是那个人,拐走了郡主,快些将他拿下!”
河岸上高喊的是那个捕头,卓世英带了一队人马,匆匆赶到,拿了铁锁来捉我。
“放他走!放他走!”
她突然跪在了老监的面前,将那奴才吓得本就粉白的脸面更没了人色。
“拐走我的人,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是我师兄,你们放他走!”
我看不到她的眼泪,却听得到她的哭声。
“放他走,放他走!”她苦苦哀求。
老监跪在她面前,将她扶起,道:“既然是郡主吩咐,咱家就放他走。卓捕头,放人,快放人!折煞老奴了!”
“牵一匹马来!还要出城的令牌!”
十五年来,呆傻可爱的莫儿,竟是那么清醒细心。
她送我跨上马鞍,脸上的泪已然用袖子擦干,大大咧咧的她,从不用手帕。
“你走吧,天涯海角,还有个绝色佳人在等你呢。”
“莫儿……”我最后一次唤她。
“走吧。”她转过头,不再看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莫儿想要的是什么。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自觉欠她,费尽心机,还她尊荣地位,还她富贵身家,还她与我再无瓜葛的后半生,到头来,更加欠她。
她狠狠地拍了马臀,一骑飞出。
回首百尺外,是茕茕独立的她,紧闭明眸,泪织粉颊。
……郡主还朝。
……郡主出嫁。
……郡主病逝。
青萝山下,一溪碧水,青萝山上,一碗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