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晨雾漫漫,京师的巍峨城楼遥遥在望。
昨夜喂饱的马,如今已套上了辕,我一边赶车,一边照着那三岁的儿童。他只管睡得香甜,却常常伸出肉嘟嘟的小手。
我扯了毡布,给他盖了又盖,心中不停嘀咕: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扯这样的大谎!
三品京兆尹?就算中华自古神童多,孔融四岁让梨,曹冲七岁称象,甘罗十二拜相……
可你一个三岁奶娃子……
腰间有人拉我的衣裳,后颈染上一片清凉。
“姑娘,到了永定门,你放我下来就行,管事的城门吏认得我。”
我回头盯他一眼,不服气道:“你这小娃娃,这里哪有姑娘?”
“你不是个姑娘,为何把染了凤仙花的手指甲,藏在袖筒里?一早吃烧饼时,我都看见了。”
他眨眨眼,一张雨后桃花脸钻回了毡布里。
我又惊又忿,到了永定城门下,窥见他睡得依旧香甜,便也不叫醒他,一径拉了他进城。
到了卸货的悬壶居,东家要清点一袋袋药草,我才将他叫醒,趁着人多马乱,悄悄溜到了街上。
“本官不是吩咐了你吗?在永定门就把我放下。”
三岁娃娃白嫩嫩的手还揉着惺忪睡眼,口中的哈欠却带着官腔。
我蹲下身子,凤仙花的指甲点向他的小巧鼻尖,义正言辞地劝他道:“我们已经回到京城,你就不用再骗我了,说吧,你家到底在哪个胡同,哪个院子?”
那孩子竟然叹了口气,歪着脑袋,摇起头来。
“莫儿!”
身后唤我的人竟是卓世英。
“我还是放心不下,提前到悬壶居来等你。”
他虽是脱了捕快衣服,平常打扮,腰间仍旧挂着一弯长刀。
京兆尹大人似乎有点害怕,拉了我的手,躲在身后。
“这孩子是谁呀?”
我撇撇嘴,嘲笑道:“迷了路的,问他家在哪里,还不肯说。”
卓世英和气地笑了笑,弯下身道:“你别怕,我是一个捕头,如果真是迷了路,我送你回家。”
“你是哪个府衙的捕头呢?”
“哦……”卓世英有些难为情,“我不是京城里的捕头,但以前,也曾在京当过差。”
“你在京城当过差?”我对卓世英竟毫不了解。
卓世英低了眉,闪烁其词:“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足为提。”
“本官乃三品京兆尹,姓柳,名召远,家住翰林大街京兆府衙。”
我噗呲一声,只管笑个不住。
卓世英愣了一楞,却又皱了眉头,沉思片刻,道:“难道你就是京师神童,柳相爷的十二公子?”
“如假包换。”
三岁娃娃口齿更硬,举手投足间,越显气度不凡。
卓世英望了一眼着呆呆无语的我,笑道:“那我们就送大人回府吧。”
三岁娃娃却摆摆手,一本正经道:“且慢,本官先要小解。”
我们只好伺候着,送他到一家高门宽匾的客店。却不曾想,那店主竟然也认得这位三岁大官,打躬作揖,迎他入室。
卓世英谦恭询问,细细打探,才从在座饮酒的人,七嘴八舌中得知了这位三岁京官的来历。
京兆尹一职本是他长兄柳敏担任,但是长兄体弱多病,一日发放京中事宜时,竟咳嗽不止。这三岁小弟常伴其左右,当时便顺着长兄所言,将诸事吩咐给功曹参军,寅卯分明,丝毫不乱。
京中人传为佳话,天子召见,他竟也对答如流。圣颜大悦,钦点了他三品京兆尹,与兄长共事。
跨过客店高高的门槛,身后落下一片声的“大人慢走”,踏上相府高高的门阶,眼前吵起一叠声的“小官人回来了”。
京兆府中,早已急得鸡飞狗跳,一众丫鬟婆子夫人小姐,也顾不得避嫌,都迎到穿堂厦下,又哭又笑,将那三岁娃娃团团围住。
卓世英护送他回去,自然调任回京,成为天子脚下,长安县中一名衣着鲜亮的捕头。
我一心要去城北的青萝山,多日讨辞。京兆尹那小人儿却强留我在府中,他家中的女眷也甚是古怪,先是丫鬟、媳妇、后来及至几个面生的老嬷嬷都喜欢送我新衣,还要亲自替我更换。
我不明所以,扮了小厮,偷跑出门,一路打听着,辗转到了青萝山。
午后,秋阳仍艳,几个头顶点了香疤的僧人,自清溪竹桥担了水,沿狭长石阶,低头攀山,汗透青衣时才回到山端古刹。
我随众僧上了山,进庙。古刹地方小,寻了没多久,便看到他,素衣玉冠,在蒲团上盘腿而栖,和一个白胡子老僧参禅。
“莫儿,你来了。”
他淡淡一笑,佛堂中,仿佛升起一缕缕游丝般昙花的香气。
拜辞老僧,他领我出了庙门,从袖中取出一个光色暗淡的金镯子:镶珠钳玉,两寸多宽,却是半新不旧,难入法眼。
“你回去,把这个镯子交给柳大人,以后不必找我了。”
我愕然傻站着。他只管将镯子塞到我手中。
我满腹疑云,诸多问题鱼贯而出:“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相府?就算要给那三岁京兆尹送礼,这小镯子也太破了吧?”
“还有,”我越说越气,“要和我分道扬镳,直说好了,为什么还要我跑到这京城里,过水攀山,腿都累断了,就为了听你说这些胡言乱语?真是莫名其妙!”
我忿忿,扔了金镯子在他脚下,转身下山。
他捡起金镯,赶下来,拦在我面前:“莫儿,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
绝世的颜,仔细瞧了,玉雕的下巴上竟然短短地生出来绒绒青须。巴不得他快些长一脸胡子,被那三岁孩子比下去,我心里喜得清甜,腿脚却累得发酸,摆架子道:“要我听你的,也行,你把我背下山。”
我以为,他会冷笑一声转身离开,我以为,他会嫌弃我重如九华石山,我以为,他会把我扔到竹桥下的溪水中。
但是,他没有。
他的肩,比我想象的要宽,要软,衣领上,没有脂粉俗香,只有细汗绵绵。
翠山渐高,绿水渐近,他一步一步,把我背到竹桥对岸,京兆尹大人的面前。
爱咳嗽的京兆尹,不是没断奶的那一个。
“咳,咳咳……把她……交给我吧,咳,咳咳咳。”
京兆尹大人绣帕掩口,断断续续地说。
我的耳朵紧挨着他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好。”
面对着一众威风凛凛的官兵,他温雅如玉,欣然允诺。
我却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一桩买卖,一桩永世不再相见,永世不能回头的买卖。
他果然没有回头。
我眼中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出眼眶,一滴滴扑落在他肩头,钻透青衣,消失无影。
从他背上跳下,我跃下竹桥,沿着泠泠秋水,亡命飞逃。
四
我一路打听,寻到了卓世英的住处。
毗邻运河的一排排低檐房屋,比临晚青灰色的天更觉暗淡的墙面、石板路,巷子不深,房小更显道路宽。
我叩门,应声的是一个拐杖的白发老者,卓世英的舅舅。
“姑娘,你找谁?”老者身材不高,但挺直了腰板,并无佝偻之形。
“请问,这里是卓捕头的居所吗?我叫莫儿,是从渔鹭县来的。”
“渔鹭县来的?”老者红堂堂的面庞上是好客的愉悦笑容。
卓世英尚未从府衙回来,老者留我一起等他,其间,向我倾诉了许多:“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放河灯的时候了,世英很忙啊。”
卓世英的舅母去世多年,无儿无女的老者守着京中的房屋,幸好有个懂事的外甥相伴。
我陪在落寞的老者身边,捧着一杯他沏的清茶,好奇地打探:“世英早年也在京城当差,怎么后来调去渔鹭县了呢?”
“我们世英,空有一身本领,却不会拍马逢迎,小门小户的,也没什么礼物进献上司,放外任的时候,就先被选上了。”
我叹口气。老人的眼中却又亮起光彩。
“小姑娘你来京来的也巧,这八月十五放河灯,正是满城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的时候。可惜,世英身为捕头,就要彻夜巡城,辛苦一晚了。”
老者说着,又有担忧地嘱咐我:“不过,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出门可要小心了。
我以为老者年高糊涂,爱吓唬人,笑道:“怕什么,还能有妖怪吃了我”
老者摇着头,语重心长道:“边关无战事,百姓就只道天下太平,怎知道堂堂京师,天子脚下,也是藏污纳垢。哪年放河灯,不被拐子掳走几个妇女孩童?就连那清河王府,十多年前也丢了个郡主,一连三个月,挨家挨户地搜查,只要后颈有胎记的女童,都要送到王府查验,闹的一整年都人心惶惶。”
后颈的胎记?
我的心,仿佛离开了胸膛,身体里猛然变得空荡荡,捧着热茶的手,十指冰凉。
觉察到我脸色有异,老者皱起的眉突然舒展,朗声笑道:“我老头子年纪大了,尽说些胡话,吓到你了吧?”
不知何时,我已经步履蹒跚,身处巷中。
东方升腾起的浓墨正缓缓流入青色的帷幔,天地间一片灰暗。
撞撞跌跌跑到巷口,迎面走来的是腰挂朴刀的卓世英。
“莫儿,你怎么找来的?相府住得还习惯吗?”
“卓捕头。”
我用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称谓唤他。
“莫儿,你……”
“你曾在京中当差,是不是早就知道清河王府丢失的郡主,后颈有个胎记?”
他默然无语,低了头。
“我现在孤身一人,只能求你帮忙,带个信,去给我师兄。”
他缓缓抬起头,浓眉下,一双被夜色浸成灰色的眼,望向我。
“你师兄,他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我苦笑。
他姓甚名谁?跟师父一样,他有太多姓名:有时候他是胡公子,有时候他的陈玉郎,有时候他是沈琴师,有时候他是梁掌柜……
而我所知的,不过是个师兄。
“也许,他人在京兆府,也许,他人在青萝山,至于模样,你见过的。”
“那一张脸,没有人能轻易淡忘。”
卓世英的眉目间,是春叶离青枝的伤,残红看蝶舞的羡。
八月初十,月已半满。
我想不到他会来的那样快:急促的呼唤,来自于三拱石桥下,一条小小的乌篷船。
“莫儿,来不及了,快跳下来!”
他抱住我,在摇摇晃晃的船板上,四目相对,眼中早已物是人非。
卓世英领了一队捕快,搜寻两岸,继而是河中舟船。
正如多年前那样,我们再一次齐头并肩,躲在狭窄的底舱里,避过了官兵的搜查。
我不去看他的脸,不去妒他的脸,不去想他的脸。
船近通州,他买下了小舟,打发了船夫后,便点起一盏防风青花瓷油灯,随波漂流。
“十五年前,京中放河灯,四处火树银花。我父亲原本只是想勒索几百两赎金,次日返京打探消息,才知道自己掳走的是清河王府的郡主。他只好带着我们,远离京师,亡命天涯。”
“这些年,他为什么不丢弃我?”
“他想过,可是,良心难过。”
他也有良心?
我记得!
七岁那年,荒郊晨风里,他跪在枯草丛中,对着匆匆欲逃的懦弱背影,一字一顿地道:“莫儿还这么小,丢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带她走,否则,我就报官,到时候腰斩砍头,阿爹你自己选。”
我还记得……
十二岁那年,蝉鸣深夜时,他目青腮肿,嘴角的血滴落在雪白的衣衫前,双臂撑在门框,向院中咬牙切齿地说:“滚远一点!这里,是莫儿的房间。外面的青楼妓馆多的是,你有的是银子去眠花宿柳!”
“莫儿,我们父子,欠你太多。”他说。
“所以这次我费尽心力,就是为了让你回京,回到尊贵的王府。”他说。
“莫儿,这镯子是你当年所戴,你好好收着。”他说。
我终于回过神来,劈手夺过,将那镶金嵌玉的信物扔进了河水中。
“莫儿!”
他惊愕地看了我片刻,慌忙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他在水中挣扎翻找,找到一身污草缠绕。
我在船上抱膝而笑,笑到两颊热泪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