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微漾的不安在接到一通电话后上升到了极致。
那通电话在午休时打来，来电者不知是谁，只说万老先生想见见她，订了清韵茶楼的包房，请她下午前往。
挂上电话的那一刻，窗外飘起了细雨。苗微漾觉得讽刺，曾经自己无数次期望与万老先生聊天，现在他约自己了，自己却是心惊胆战。
推开包房，只见万柏寒已端坐在茶几一侧，面朝着她。他的身后是一扇半月形的宽大屏风，墨色山水渲洒在屏风上，烘托出室内素雅幽静的气氛。窗外细雨淋漓，与室内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暮春的午后，清凉的风自窗口吹入，拂在苗微漾略湿的眉间，有点凉。
“万女士，请坐。”万柏寒微微笑着，向着自己对面的位置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万老先生。”苗微漾轻鞠一躬，才谨慎坐下，双手交叠着扭成一个结，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我平素喜欢品茶，不知道万女士介不介意随我的口味喝一杯呢？”万柏寒神情自若，声线平静地问。
“不介意。”
“好。”万柏寒略微点头，示意伫立在一旁的陆管家为苗微漾倒上茶。陆管家仔细斟好茶后，朝万柏寒弯了下腰，便独自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这是特一级碧螺春，口感鲜醇甘厚，回味持久，希望你能够喜欢。”万柏寒说话不紧不慢，倒让苗微漾益发紧张。在万柏寒的介绍下，苗微漾轻啜一口茶，却没能品出任何味道。拿着茶盏的手有点轻抖，茶杯放回托盘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苗微漾心里的乱没能逃出万柏寒的眼，透过茶烟，他唇边的冷笑若隐若现。这丫头伶俐，但终究没有太深的道行，他还没怎么说话，她已紧张成了如此模样。
“苗女士来世倾多久了？”
“快九个月。”
“时间过得真快。这近一年的工作，可都还习惯？”
“谢谢万老先生关心，一切都很习惯。”
“嗯。”万柏寒点点头，似满意苗微漾的回答，“但凡新人来世倾，头一两年总会抱怨压力大，而苗女士却适应得很好，不得不让人佩服，也无怪当时《天下时尚记》将你比喻为最有潜力的新人。”
先扬后抑一向是谈话的技巧之一，苗微漾并不敢因万柏寒的夸赞而大意，相反，他越是赞她，她便越是要小心翼翼：“万老先生过赞了，我这一年在世倾并未做出太突出的成绩。”
“这倒是实话。”万柏寒略扬眉看她一眼，喝下一口茶。
苗微漾的脸色立刻白了几分，目光也不觉收紧。
“所以今天我特地约苗女士出来喝茶，就是想问问，这段时间你都将心思放到了哪？”万柏寒月白的衣衫在清风吹拂下轻轻飞动，那翻飞的衣摆似乎要弄花苗微漾的眼。
苗微漾预感，寒暄退去，真正的对话正要开始。
“苗女士这些日子在世倾，听到的最多的消息想必是小女钟蕾去世的事情。”万柏寒注意到，他说“小女”一词时，苗微漾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诧，就着她的惊诧，万柏寒淡笑，“苗女士不用太惊讶，钟蕾确实是我的亲生女儿。二十多年前我可能会有所顾忌，如今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苗微漾的手再次握紧，万老先生与她这么直白，想必她担心的厄运就要降临。
“原以为放那孩子自由自在会更好，谁知她竟经不起恶人的摧残，年纪轻轻，便了结了一生，香消玉殒，不得不让人叹息。”万柏寒说罢，盯紧了苗微漾的眼，“苗女士，你说是不是？”
他的目光凌厉得让苗微漾不敢直视，她匆匆别开眼，心虚地附和：“钟助理离世，确实让人惋惜。”
“你也这么认为吗？”万柏寒似有些不信，玩味地说，“我以为她走了，苗女士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苗微漾心下一惊，本就紧绷的神经差一点断裂，“我怎会高兴？”
“还要装傻吗？”万柏寒的问话显得轻轻飘飘，“若不是苗女士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孟柳和陆小葵二人怎敢一再兴风作浪，甚至还跑到我府上？”
苗微漾差一点瘫掉，她早该知道万柏寒会把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怎么样，苗女士，借刀杀人，陷害小女一事，你认不认？”万柏寒再也不顾苗微漾的逃避，逼问得直接而严厉。
“我……”苗微漾嘴唇颤抖，情急之下，她想到一个人，不禁脱口而出，“钟蕾的死并不只是我们三个造成的！还有万倾，她也有份！要不是她咄咄逼人，忘恩负义，钟蕾不会伤心欲绝！”
她真是死到临头还不忘拉个人垫背。万柏寒冷笑道：“倾儿的事我自会与倾儿处理，我现在问的是陷害钟蕾一事，你认不认？”
似被逼到悬崖的边缘，再也无路可逃，苗微漾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推脱责任。所有的机智一时都派不上用场，她只得绝望地吐出两个字：“我认。”
“好，早些认了也就少些挣扎。”万柏寒冷冷一笑，指了指苗微漾面前的茶，“你的声音有点哑，喝点水润一下吧。”
前途未卜，苗微漾哪里还有喝茶的心情。
“相信那两个恶人的遭遇苗女士多少也听到了。”见苗微漾面如死灰，万柏寒更加放缓了语调，“不过我这人再怎么狠，也不会完全不念一点亲情，你身上流着万家的血，我看在万曦的份上，不会太为难你。从明日起，你离开世倾吧。”
如晴天霹雳一般，苗微漾的瞳孔里，神色尽失：“万老先生，您说什么？”怎么可能？她原是打算有了一番成就再自信满满向万老先生道出身世，怎料他一切都心知肚明。难道他一开始就了解她的来历，他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苗女士确认的是哪件事？是离开世倾，还是我已知你身份的事？”
“第二件事。”她的声音冷得如冰。
“哦。”万柏寒不以为意地笑，“你是万曦和苗嫣的女儿的事我早就知道，你为什么想留在世倾，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你不过是想养精蓄锐，待一个契机一鸣惊人，然后再不卑不亢与我相认，这一切我都知道，我也一直在别墅耐心等候你的到来，只可惜，你越来越让我失望。”
嘴唇要被咬得出血，呼吸也已起伏不定，苗微漾直直看着万柏寒，半天说不出话。
“我以为以你的天资必能在世倾大显身手，让世倾的发展再创新高，而你却不思进取，沉迷于勾心斗角，最后竟无情到把一个无辜的女子逼到死路且没有任何愧疚之心，只想逃脱责任。请问，你这样的孙女，我如何去认？”
一切遮遮掩掩都已撕开，苗微漾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冷傲回视万柏寒的眼，冷笑道：“你也知我是你的孙女？你也知我身上流了万家的血？那这么多年我怎么过的你知道吗？我在成长过程中因私生女的身份受过多少白眼，我妈妈又有多少委屈你又知道吗？你说我不思进取，勾心斗角，我刚进世倾的时候是这样的吗？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拜谁所赐？你明知我的身份却袖手旁观，你现在指责我，你有资格吗？”
苗微漾的一席话并未让万柏寒有任何的愤怒。保持着淡定的神情，他缓缓说到：“你在怪我不管你？”他低笑两声，“我若真不管你，你能活到今天？当年苗嫣执意生下你，众叛亲离，凭她一个弱女子，有能力无条件栽培你？若不是我一直托人暗中给她资助，你现在还不知在哪苦苦讨生活呢。”
无视苗微漾眼中的惊诧，万柏寒接着说到：“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进世倾的吗？你以为真是靠申邱那篇文章你就交好运了？《天下时尚记》不过是个小报，没有我背后暗示，他们主编敢让申邱写那篇文章，直接与倾儿对抗吗？”他目光一转，“世倾周年庆的船票你是如何拿到的？我真的会糊涂到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在周末加班吗？睿雅大赛的事，我就算是驳了倾儿的颜面也要留下你！我给了你资源，给了你机会，而你，又是怎么在回报我呢？”
万柏寒的心灰意冷让苗微漾彻底懵掉，她只呆呆应着：“我并不知道这一切……”
“你怎会知道这一切？你是一个根本就没有感恩之心的人。全世界都欠你，你又怎能体会到这个世界对你的好！”万柏寒凝紧的眉渐渐散开，他言语里不经意的激动也慢慢褪去，“前尘往事，恩恩怨怨，今天便一笔勾销，我万家与你苗嫣母女再无牵扯。”
冷掉的心里涌出一丝酸涩，似是所有的希望都要破碎，苗微漾低语：“你是说你不会认我对不对？你也不会给我死去的母亲一个公道对不对？”
“我万家明媒正娶，十六台花车迎进门的儿媳只有钟莞尔一个，何曾欠你母亲什么公道？”
“呵呵……”苗微漾冷笑出声，笑声里有彻骨的决然，“万老先生，你若真了解我，就知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今天你想认我也得认，不想认我也得认。”
万柏寒凝神看她，眼中多了点不羁和挑衅。
苗微漾镇定自若地拿出了包里的手机：“刚才我们的对话已全部记录在这里，我已发送到私人邮箱，你毁不掉的。你若不认我，我明天就把它公布出来，万老先生的声音，相信圈内人都不会陌生。”她说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万柏寒几许赞赏地鼓了鼓掌，淡淡开口：“你若不是害了钟蕾，我还真要考虑划个小公司给你管着玩玩。不过，真可惜，我还是不会认你！你听好，也录下来，我万柏寒不会认你。”
苗微漾几近惊呆，万老先生似乎真的是无所畏惧。
“你知道为什么吗？”万柏寒悠闲饮一口茶，“因为你太像一个人。”
“像谁？”她不解。
“像你的奶奶。”万柏寒微笑，可那笑容却是寒如冰霜，“可是，我平素最恨的人就是你奶奶。”
苗微漾并不知上上一辈人的纠葛，但仅是万柏寒的咬牙切齿已足以让她绝望到底。她咬了唇，最后威胁道：“既如此，我也不念什么亲情，这段录音，我一定会公布出去，你与万倾明天就准备焦头烂额地答记者问吧。”
“好。”万柏寒并不着急，“不过在我焦头烂额之前，你要不要先尝尝焦头烂额的滋味？”望着苗微漾不解的神情，万柏寒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似得意又似凄绝，直笑得苗微漾浑身发抖。笑罢，万柏寒对着身后的屏风大声说到：“现在你看清这个女人的面目了？她还是你心中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吗？”
屏风后有人！
苗微漾如遭惊雷，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而出来的那个人直叫她彻底崩溃。
是申邱！
他如何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听到这所有肮脏的对白！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呆。他就那样无比失望地看着她，仿佛到今天，他才真正认识这个与他相伴了六年的女子。
“年轻人，”万柏寒淡淡与申邱说到，“当初睿雅大赛你托出一个幕后，如今我也还你一个真相，我万柏寒再不欠你什么。”
“申…申邱，你听我说……”苗微漾慌乱起身，要拉他的手。
“不用再说，你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申邱冷拒，不顾她的泪眼，抽身而去。
“申邱！”苗微漾立即就要去追，只是万柏寒的声音又拦住了她的脚步：“苗女士，你妄图通过一点小病博取他的同情，籍着他的歉意而让他回心转意，看来是枉费心机了。”
苗微漾猛地回头，满眼都是愤恨。打蛇打七寸，她终于知道了万柏寒的狠。他知道在她心里，金钱，名利都比不过申邱重要，所以他曝出她所有的城府与恶毒，从此让申邱再不回头。
“本来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人家是不便插手的，只是情非得已，我也只有多事起来。”
苗微漾身影颤抖，再也无法多停留一秒。不再理会万柏寒的笑，她追着申邱，夺门而去。
候立在门外的陆管家见状走入包房：“万老先生，都谈完了？”
“嗯。”万柏寒脸上的笑容悉数褪去，凄然布满他的双眼，他这一生算计过很多人，却不料算计得最厉害的是自己的子孙。哪怕今天苗微漾有再多的伤心又如何？始终不过是万家人在伤害万家人！
“唔……！”胸口又一阵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残余的血水顺着他的唇角滴下，溅在杯中，触目惊心。
“万老先生！”陆管家惊呼，急忙上前扶住。
似再多的坚强也撑不住身体的痛苦，万柏寒身子一软，倒在了陆管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