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倾怀(二)
作者:胡陵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381

() 康浩陵怔怔想着,又问:「你我两派累世仇恨,他俩又怎生相识相知的?」

黎绍之「嘿」的一声,道:「这等风花雪月之事,老子可还真没问过他。我只知他俩是在五年清算的会场碰上了面,后来怎么会看对了眼、双双私奔,我可不知道。」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娘是个挺豪爽的脾气。我看个个南霄门人都不顺眼,看她自然也没甚么好。只不过…只不过在五年清算时我见过她身手,那是很俊的,她大哥??亲传的么!她说话做事,也跟男子汉似的。你爹信上说,他就是看中她这脾xìng,知道她气量很大,能懂他的志向。」[..]

康浩陵眼前晃来晃去,尽是恶梦中那自尽女子的容貌,与那女子的殷殷叮咛。那容貌渐渐与自己有意遗忘了的幼年回忆相叠,似乎曾在某时某地,真有这么一名青年女子,领着自己在一片大草原上嬉戏,那女子呼唤他的声音,以及「浩儿」这称呼,便跟梦中一模一样。只是记忆中她笑得欢畅,梦里的她却只有绝望哀伤。原来,原来她是娘亲。

――那大草原又是甚么地方?娘亲后来真自尽了么?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没能知道,那便是无宁门左近最好的绿洲风光,是殷迟的家园。?苓对他交代了遗言,却没让他瞧见死状。?苓火葬之后,应双缇领他上路,他见娘亲最后一面时是甚么情景,也模模糊糊。

黎绍之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一声,终于说道:「如果你娘不是个南霄门人,我瞧…我瞧她是挺配得上你爹的。可惜了。」

陡然之间,康浩陵由黎绍之的火冢暗祭,联想到了另一个记忆: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黄昏,自己跪在地下,膝盖好不疼痛。四野茫茫,浑不知是甚么所在,梦中见过的那名极美长发女子站在身边,要自己向着一棵树磕头,自己便乖乖磕了。那长发女子又道:「多磕几个。这是向尊长辞行,往后你不会回来了。」

「尊长」、「辞行」是甚么,那时当然不知,只知自己很听话,又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头。他那时还是稚龄,皮肤幼嫩,磕得额头都破皮出血了。于是他记得了那地面有些野草又有些砂石。野草短小粗硬,似乎那地方终年也没甚么雨水。

为甚么向尊长辞行要同棵树磕头呢?尊长是谁?是爹还是娘,还是两个儿都葬在那里?这之后他再没见过任一个至亲,由此推想,至少双亲其中一人,是埋骨在那片旷野的。

康浩陵抚摩皮质手环,以指尖和掌心反复擦过上头「康靓风」三字,这时只恨自己手掌握剑握出了厚茧,无法实实在在触摸感受父亲遗物上的名字。忽然想起:「是了,爹爹受那…那火冢之刑,不会葬在那无名旷野的,葬在那儿的是娘亲。那地儿是甚么所在,我一定要查出来。」抬头问道:「不对啊,你又说我父亲削下一段手环,让我戴在手上,然则他与我母亲私…一同离去之时,是将这物事带走了的。这又怎会在你处?」鼓起勇气,再问:「依你北霆门惯例,受了火冢之刑的,还…还能安葬么?」

黎绍之摇了摇头:「你爹当年回来见门主,揭发一件要事,恰在火冢刑期,这才被门主勒令处刑…」康靓风揭发司远曦密谋,这是绝不可说的师门之羞,又涉及西旌青派令牌遗失之事,更须谨慎,因此含糊带过。横竖康浩陵对此一无所知,也听不出玄机。

黎绍之别过了头,低声又道:「临刑囚犯,除了女子,一概除去全身衣物。我从火冢边上你爹遗下的衣物之中找到了这皮环。你问下葬之事么?嗯,嗯,火冢之火极是猛烈,便偶尔有些并未…整个身子烧化的,残骸也掩埋在火冢地底。管事的弟子再以坚实夯土复盖其上。」

康浩陵听他说得断断续续,想起他在火冢场哭泣之言:「…我是心里闷,你死的那晚,我一眼也没朝火冢里看,我只觉着火是烧在自己身上……」知他衷心为了自己亲爹的死而哀恸,对这汉子更添了几分亲近之意。转念又想:「这人与爹爹还能有同窗学艺的福气,还能亲眼替他送终,以致于对死别如此痛心。爹爹身受惨无人道的焚烧之刑时,我却在何处!」

忽见黎绍之站起身来:「我要去了。」照旧抛了些团子给他。这次来得特别丰厚,不只团子,还有咸菜、鱼干、肉脯等物,康浩陵便是不留下饭菜中的肉脯,这也够他吃的了。康浩陵跳起身来,急道:「我还没问完哪!」

黎绍之道:「我不能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若是你愿意回归我北霆门,这身世是不能说的,但我能给你保荐,算你投降了咱们…」

康浩陵一怔,怒道:「你要我转投北霆门?这怎么…」本想反唇相讥,若在今rì之前听到此言,连话也不会多说,只当对方在侮辱自己,早已动手。但此时他实是知道黎绍之不存恶意,甚至还有盼他回归父亲门派、方便就近照拂之意,怒气又有些淡了,便出不了口。

黎绍之冷笑道:「哈哈,老子糊涂了。你驰星剑既练得这样漂亮,对南霄门定是忠心不贰,视我北霆门为大敌。你爹娘要知道你格局这般小,多半不乐意。」伸手道:「还来。」

康浩陵攒紧了皮环,「这是我家的物事,不是你的。」

黎绍之皱眉道:「我若硬夺,你戴着脚镣,又半饥半饱捱了这么多rì,打我不过。」康浩陵道:「打你不过,吃这物事总吃得下去。」说着脚镣匡啷啷一阵作响,他已急退两步,就要把皮环往口里塞。

他当rì在「弥确巷」将冷云痴极为重视的机密字纸当众吞下,那时黎绍之已被抬去疗伤,并未亲见,但也曾听师兄弟说起这南霄门人耍赖顽抗之举。黎绍之见他果真将皮环塞了一半到口里,用牙齿死死咬住,心想这小子甚么都吃,拿他没法:「你爱收便收着罢!你说得对,那又不是我的,我要来何用?你拿在手里摸清楚了,那是北霆门主赐给你爹的。若没你爹,你又打哪儿来?你好好想想!」说着执起饭菜托盘,去开牢门。

康浩陵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异常地冒起,再不犹疑,叫道:「黎老哥!」黎绍之不意他又来一声「老哥」,一怔回头。康浩陵说:「你下次再来,跟我说说我爹我娘的事情,成不成?」

这话一出,那便是暂时打消了越狱的念头,只盼在牢中将自己父母生前之事听个明明白白,这才想法子离去。一时之间,似乎这「旦夕楼」也没那么糟了,而自己被北霆门所禁锢,也不那么耻辱难堪了。

在西旌青派别院中见到的字条,那「必诛彼子以投诚」的神秘之言,他刹时也竟都忘了,忘了自己是多么迫切要逃出旦夕楼,将这秘密上报给义父与西旌的王渡伯伯知道。

黎绍之面有难sè:「饭是会给你送,你却还要听甚么?」

康浩陵道:「甚么都要听!我爹怎生学艺的?跟你怎么就这么说得来?他怎样在同门比试中胜出、夺得刀法第一名号的?他的绝技是甚么?他那时年纪还少,江湖上有朋友和仇家么?你第一次见到我娘时,觉着她驰星剑使得怎样?…我爹几岁入你北霆门,遇见我娘是几岁…」抬起头来,有些神往:「还有,我记得你在火冢场说的话,我爹爹酒量很好罢?他最爱喝甚么酒?我娘呢,你说她气概豪迈,那她喝酒不喝?」

忽然又想起一事,忙说:「…你接到我爹的信函,他提起生了我,那是甚么月份的事?我老不知道自己生辰!」心想这生rì虽不必过,但母亲辛苦诞下自己,每年这一rì总要好好地缅怀她。

黎绍之听他问个没完,眉头越皱越紧:「老子是人,不是帐簿,这许多小事,我怎能一一记来?」康浩陵答得诚恳:「你一定记得的。小康…小康与你是何等交情?你年纪又不老,十多前的事,一定回想得起。」这时他真把两派的敌对之势搁在一边,只觉着自己是小辈,在黎绍之这关心着自己却别扭不说的伯伯面前,不由得任xìng起来。

黎绍之凑眼往牢外一张,似在窥探看守之人是否已醒,心不在焉,摆手道:「慢慢再说罢!唔,天时已冷,我想个法子,让衍支的师弟给你送毯子来。师父虽说要饿你,终不成将你冻死了。」走出牢房,忽问:「你送信之时,可知道夏至清算的比斗会场在哪里?」

一听「夏至清算」四字,康浩陵立刻回复了常态。南霄北霆的仇怨、北霆门人的卑鄙狠毒,这些自幼学会了的事情,又成为了天经地义之事。定了定神,说:「家师只吩咐我送信。据师兄们说,这会场还未选定。」

黎绍之道:「在你蹲监这段rì子,早已选定了。」顿了一顿,道:「便在本门火冢场。」语毕,轻手轻脚锁上牢门而去。

康浩陵耳旁「嗡」的一声,彷如听到了甚么噩耗一般。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站不住,胸中感到无限郁闷,又似有说不出的伤心。却不知道,清算之地选在火冢场,究竟有何要紧?过了良久良久,他才朦胧地想起了个中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