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来人低声道:「此毒发作症状变化多端,看来是依着药量、循序渐进。你瞧这狗儿最开始昂首阔步,再来便是无端亢奋,到末尾便只有痛苦挣扎,不知那究竟是何滋味?天留门若以此毒害人,咱们一开头便须警觉,决不能等到无可挽回。因此,种种症状你都得记着。」
那狗绕了一会,情状焦虑,用力嗅了几下,辨出菜肴方位,渴切万分地冲过去吃了。此时已无法顺利绕圈小跑,在屋中乱冲乱撞,将厅上的摆设撞歪了不少。间或撞上凳脚门柱,砰砰有声,却好像全无痛楚,呜呜低叫,彷佛既是亢奋,又是绝望。
康浩陵见到那狗伸舌急喘,猛地想起:「我见过这模样的!虽说人和狗不同,但我就是看过去年我给人在城外截杀,殷迟拿着一个红色药瓶现身,引开他们注意,让我乘隙动手。后来他勒逼其中一人吞落瓶中药粉,那人的惨状,便跟这条狗好像。」
殷迟从天留门得来药瓶,拿着瓶子现身不足为奇。让他疑心的却是,殷迟知道瓶中是天留门的某种机密药物,似乎叫做断甚么的,一开口便取得众人信任,然则药瓶便不像是偷盗而得。再者,殷迟执意要知道药效,才会在那倒霉鬼身上试药,几乎活生生将那人折磨死。那人在地上打滚时,殷迟专注的神情,康浩陵记忆甚深。
如今想来,殷迟除了专注,似乎还有着隐隐感叹。却是为何?
眼前这狗发作较缓,但服药较少,转为痛苦时却剧烈得多,也不知是由于人狗有别,或者药液比药粉来得更毒?药液气味与药粉颇为相似,只是更浓。
当时他盯着那狗瞧,无法思索太多。凤翔来人又引诱那狗再吃混了药液的菜肴。其实便是不引诱,那狗闻到药液气息,已显得惊惶与渴望交杂,逃开几步,又掌不住似地奔回来取食。又另过了一顿饭时分,那狗开始嚎叫,似乎身上极痛,脚下发软,摔了下去,四只脚极不自然地扭曲。
这等痛苦,康浩陵在酒棚中那人身上已经见过,但那人是要杀自己的,迟早得死,狗子则是无辜受累。康浩陵见那狗神智丧失、尿液口沫满地,心下颇不舒服,说道:「我明白了,毙了罢?狗再叫下去,那个义母要来查看了。」凤翔来人道:「再等等。就要叫不出了。」
宋惠尊走在闹市之中,即使明知危机四伏,也不提防与人擦肩错身。康浩陵亦步亦趋,宋惠尊停了下来,跟一间炙肉铺问价,交谈几句,拿着一条老板敬奉的烧胛肉,转身边啃边行。
康浩陵回思那狗情状,正想得反胃,心想:「宋师傅倒好胃口」对面忽有一人对正宋惠尊急奔而来。
康浩陵见宋惠尊这一转身起步便要与那人撞个满怀,那人仍毫不停留。他脚下一点,两大步纵到宋惠尊身后,左手在背后竹篓上一击,篓中长剑弹起,他正要拔剑,宋惠尊口一张,叼住了烤肉,腾出两手托住那人手肘,轻轻推到一旁,取下了口中之肉,笑道:「老弟,你慢来。」
那人倒真是赶路的,这一撞,宋惠尊前襟给烤肉抹了一道油腻,那人见是宫里的人,脸上通红,点了几下头赔罪,快步走开了。宋惠尊抬起头来,与康浩陵略一目光交错,眼神淡漠,一整衣襟,又即前行。这整理衣襟,是说自己没事。康浩陵松一口气,伸手在前方一名行人背上拍了拍,那人回过头来,康浩陵假作惊讶,道了声「认错」,消去了其余行人的疑心,心道:「幸好方才没飞身而起,否则吓到众人,我可得躲上房顶去跟踪宋师傅了。」
在闲花馆中所见的试药惨况,并没随这一扰而忘记。那狗到后来所服药量更重,痛楚更烈,不知是否错觉,总觉?眼中透着惊恐,彷佛整间偏厅的物事,在那狗看来都是鬼怪。一条壮硕大狗,在抽筋般的颤抖中窒息死亡,连舌头也收不回去。
他与凤翔来人悄悄跃上闲花馆的围墙,逃离了偏厅中满室浓香,只觉呼吸大畅。厅中一条挣扎到变形的狗尸,厅外却仍闻得其他屋内的婉转清唱。
想到这里,便想到竹篓中的一小坛酒。凤翔来人在墙头上递了个沉甸甸的布包给他,打开来竟是一个青瓷酒坛,釉色极美,不似北方之物。自己原记着要找点好酒,以赴九月初七殷迟之约,谁知从遇见常居疑那日起,再也没半分空档。凤翔来人笑道:「坛里装的是正宗柳林酒,可不是南方的东西。你猜是谁要我带给你的?」
康浩陵道:「不是封师兄,便是史师兄。」连猜了四五个与自己谈得来、年纪也差不太远的师兄,对方只说不是,最后道:「是李公子。」康浩陵惊喜万分:「不会罢?义父怎能这么好!」凤翔来人道:「这是有人进献给岐王的。李公子说,浩陵是个大人了,以往不许他多喝,不过,我瞧他也很懂事,知道节制。重阳将至,我可惜没多少时间与他相聚,拿一壶酒赏了他,就说当作义父跟他喝团聚酒罢。」
康浩陵听义父如此说,一时间倒觉得喝了这酒,义父便愿意交托更多重任在自己身上,又高兴得身上轻盈,又觉着有些长大成人的稳重。他当街行走,回想及此,这既轻且重的奇特感觉又涌了上来,又想到:「宋师傅今日初五回宫,下次轮值出宫是十二月的事,我就能放几天假。殷迟大概从没尝过我家乡的酒,这要叫他赞叹一番。」
他成长的十数年间,尽有几位要好的同门,与殷迟绝无同侪的孤独大是迥异。然而,殷迟是「江湖上」的朋友,不是因为同窗学艺而熟稔,而是走闯历险时结识,自然与师兄们不同。同门有如家人,敬重倚靠,康浩陵对师兄们是顺从服气的心情居多;殷迟则是朋友,不免隐隐有些与他较劲的意味。他的剑法比之自己如何,未可得知,戏法自己是变不来,易容术学到一半,那至少美酒一道,可不能输给了他。
宋惠尊拖拖拉拉又行数步,明氏布庄的铺面已然在望。康浩陵知道这布庄四周,是刺客最可能出手之地,便赶到宋惠尊身边。只要宋惠尊安然采办完毕,自己循着来路护送他回到宫城,这趟任务便算是完成了。宋惠尊右手垂在身侧,伸出食指指向地面,意谓进去最多待上一刻。
眼看着宋惠尊走进店铺里,眼看一名想必是明老板的干瘦老人上来对宋惠尊殷勤招呼,康浩陵早已跟进布庄,看明老板的双手双足有何异动,看是否他根本就是刺客,也看着店内其他客人翻找布样。店内立满了大捆大捆比人还高的布轴,康浩陵装作闲步,在后方绕了一圈,要看布轴之间是否藏得有可疑之人。
才回到店铺前头,他身旁一捆白色布轴微微一动,一条白影突从轴中窜出,挟着一把二尺来长、再平常不过的木制量尺,身法有若电闪,扑向背朝此处的宋惠尊,木尺朝宋惠尊后颈大椎穴疾戳下去!
这一下几乎是绝无可救,康浩陵连剑也来不及拔,右手急探,也去抓那人后颈要害。这一抓只是基本功夫,但情急出手也颇凌厉。手指堪堪搭到那人后脑与脖颈交界,正要催劲按落,那人缩回木尺,反手架开这一抓,又避开康浩陵一腿,康浩陵一腿踢空,身子略侧,已然拔剑,将背上竹篓掷在身边一堆布轴之上。
对方既是天留门所派,天留门又意图不明,最好的办法是不下杀手,却打得他重伤,以便逼供。但两人一交上手,康浩陵立知自己决无把握控制下手强度:那人手上就如身法一般快,招招进逼之余,一把木尺几乎不与他长剑相碰,偶尔将要碰上,那人手腕好像自有主意似的,又似能感应自己剑身带起的气流,不经思索就变招拍打,又或从奇特角度突出、改为攻击自己要害,总之不让自己有削断木尺的机会。
那人一袭雪白贴身短袍,倒像是从方才藏身的布轴上裁下一幅布来做的衣衫。头脸用微黄粗布裹住,连眉毛也遮住,只露出眼睛,衣袖也直裹到手腕。装束利落,全身更无半点包袱饰物。自己着的是普通平民衣袍,应变腾挪即使已经甚快,但衣?袖口扬起,仍不免略有阻滞;对手则有备而来,衣着配合身法,在布匹之间纵高伏低,直如一缕没有重量的鬼魂。
康浩陵一开始十分警醒,除提防那人以阴招偷袭宋惠尊外,还有余裕去观察那人木尺有如剑招的挥击,「这是剑,这人虽然拿把木尺,路数却是剑招,这是短剑的打法。」到后来,他已无法多想,全凭直觉去对付那一柄彷佛精怪、在自己与对方身周窜动的木尺,彷佛喝了酒上场一般,竟似有醺醺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