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的人将陈宇峰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周影要跟着一块儿过来,欧阳海棠拦住了她。欧阳海棠说周影一个女孩儿家,刚经受了天翻地覆的折腾,应该在家精心调养才对,怎么可以再抛头露面,劳累辛苦呢?至于周波,秦妈也是不肯放行,好像眼中一时看不见他,他便会有什么闪失。两兄妹把陈宇峰送上了救护车,周影飞快地从身上摘下一串念珠,套住了陈宇峰的手腕。两兄妹不住地嘱咐陈宇峰保重身体,让医护人员加倍小心,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市里最好的医院便是这家周如海名下的仁泰医院。医院建在市体育馆附近,周围有一个偌大的公园,公园之后是商业区,这里交通便利,环境优雅,医院建在这里很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
经过一宿,暴雨已然过去,但是窗外的天空依然堆积着厚厚的阴霾。陈宇峰躺在病床上,心情也像那窗外的天空一样愁云不散。
医生重新确认了他的伤势。照理说被强雷击中,必然留下电流贯穿的入口伤和出口伤,皮肤表皮也会呈现出黑炭状或焦糊状,然而这些情况在这病人身上却丝毫查寻不到。这病人只是昏睡,医生担心他的内脏器官遭到损伤,外边看不出来,其实里边伤情沉重。医生让护士密切关注陈宇峰的变化,提防厌氧菌感染,若是看护不当,发生气性坏疽就完了,也不好向周家的人交代。
医生走后,特护病房里便只剩下了陈宇峰和那小护士。小护士值了一夜的班,交班的时间还没到,医生前脚刚走,小护士的瞌睡来了。趁四下无人,小护士打了个哈欠,歪在了看护椅上,半开着嘴,一下子就睡熟了。
等护士发出微微的鼾声,陈宇峰这才睁开眼睛。这病房好大,只一张床位,如果有需要,这里完全可以做为临时的外科术室。陈宇峰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一个姿势,抽出手看了看手上的念珠。
这念珠通体黝黑,闪动着暗沉的光泽,一看即知不是市面上出售的寻常之物。想周影出手阔绰,自己受之有愧。周影当他是救命恩人,殊不知竟是他招来了天灾。等见着周影,这份厚礼定当原物奉还,完璧归赵。这样的小便宜是万万占不得的。陈宇峰除下了念珠,塞到了枕头下。他原没有佩戴饰物的习惯,手上挂了一串念珠,总有些不大自在。
空气依然潮湿,气压甚低,窗外的浓云像一头心存恶意的野兽,匍匐在苍穹之上,虎视眈眈,伺机而动。陈宇峰算算时间,差不多正是这个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副热带高压造成频繁的气旋活动,从而让整个地区进入持续的雨季。
雨季的到来让陈宇峰忧心忡忡。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是不够深透,他能随意地变幻人形,将世间利器统统视若无物,唯独对这最柔软最平凡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雨水无可奈何。黄蜂尾后针,青竹蛇儿口,砒霜豚胆鹤顶红,这些剧毒之物仿佛都不及雨水的威力。漫长的雨季,陈宇峰如何才能得挺过去?
陈宇峰一个头变作两个大,他从来没料到这竟然会成为一个摊在他面前的沉重难题。他其实是喜欢下雨天的,循规蹈矩的他其实也有过疯狂的时候。他记得在去年的这个时候,阴雨绵绵的一天,他约女朋友冯小敏泛舟游玩,当踩轮式游船行进到公园湖泊的中心时,他扔掉了雨伞,单膝下跪,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向冯小敏求婚。冯小敏以手掩口,任由雨伞跌入湖中,又惊又喜地接受了他的求婚。烟雨蒙蒙,红袖相伴,那时是何等的浪漫惬意,而如今呢?时过境迁,风云变幻,他却只能望雨兴叹了。
陈宇峰突然想起了冯小敏。在他遭遇过一连串的变故后,他第一次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冯小敏。冯小敏以实际行动证明了感情的脆弱和善变,原来我们笃信的爱情从来就不存在,它是一个梦,是你虚构出来的海市蜃楼,是精神的鸦片,它从来就经不起考验和求证,任何的意外和打击都能让它彻底瓦碎。那么想她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陈宇峰不愿再想起冯小敏,连同他们曾有的共同的过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既然留不住,又何必强留?既然想起来伤心,又何必想起?活在过去不如活在当下,想想怎样度过这个雨季才是正解。
下完决心,病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女子从门口中侧进身子说:“不好意思,打搅一下,请问你知道杨医生在哪儿吗?”
小护士以为是接班的人来了,从睡梦中陡然醒来,一看这女子的装束,拉下脸,没好气地说:“你找杨医生?这医院姓杨的医生多了去了,我知道是哪个杨医生?”
那女子面色微红地说:“我找杨校平杨医生……”
小护士挥挥手,止住了那女子的话头说:“没听过,找人去前台,没瞧见这里是特护病房吗?没消毒不准进来。”
那女子一边道歉一边退到门后。小护士过去别好门,嘟着嘴说:“杨校平,咱们医院又招新医生了?”
那女子前脚一走,陈宇峰猛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其动作幅度之大,身手之敏捷,着实让一旁的小护士大惊失色。小护士还以为陈宇峰出了什么事,感觉到哪里不舒服,所以从昏睡中醒来。醒来便是好的。小护士想起医生的吩咐,她让陈宇峰躺平了,说要去报告医生,叫陈宇峰不要乱动。
陈宇峰如何能够安静下来?他刚在心中做了一个了断,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又在他眼前惊鸿一瞥。是她,是她!多日不见,她显然消瘦了一些,眼窝深陷,两只黑黑的眼袋就连脂粉也掩饰不了。她不是卖掉美容店回老家了么,如何又出现在此?难道,难道是因为自己么?
陈宇峰再难抑制心情,他的心卜卜直跳,有如小鹿乱撞。她如果是为了自己,那么他对她的误会就太过分了。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这里也没有她的亲戚朋友,说也说不过去。陈宇峰恨不得立即找她问个清楚。陈宇峰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所谓的不在乎都是虚的,他必然是在乎的。几年的情谊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放下的。
小护士离开了。陈宇峰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地追出了门。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亲爱的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