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当日,秦霜早早地下山准备车马,等候雄霸。
雄霸的马车长宽皆有四米余,漆金方顶,四角缀有玉石,红木的窗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也不知内里是怎样的奢华。这车共配备了六匹马,大约是取神话中日神羲和驾六龙之车出行的意思。马匹皆是清一色的雪白,没有丝毫的杂色,装饰也极为华贵夺目。
秦霜站在面前瞅了瞅,高大神骏和抖耳朵很相似,但不是它。最主要的是那六匹马都颇温驯,没有抖耳朵那种目中无人的大爷气质。
给自己备的则是很一般的马车,外面青色绸缎为罩,内里铺了一层软垫,驾了三匹枣红色的马。其余随行的十字道:“他就是你的孩子——聂风。”
听到那两个字,颜盈的肩膀猛得一颤,捂住了自己的口。若说她之前的流泪是梨花带雨的美,那她现在是完全的悲,这样的悲在秦霜看来是撕心裂肺。
眼泪从颜盈的脸上手上快速地流下,打湿了她的裙子,嘴唇被咬得出血,她也浑然不觉,她大约从未如此失态过。
秦霜只能默然,待到颜盈无声的挣扎平息,才将手绢递过去。
颜盈哭过了,拭了眼泪,又整了整衣裙,还是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韵。向秦霜道:“你既然还记得小儿聂风,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
秦霜道:“若是我能做到的,尽量为你做到。”
颜盈从袖中拿出一物递予秦霜,秦霜接了,见是一把折扇,扇骨坚硬,黑中泛红,当是紫檀木所制,扇面蒙的是白色的绸缎,是进贡给天下会的蜀锦,但未题字作画。整把扇子看来素净得很,唯有扇坠子是一枚和田暖玉,触手温润,细腻如脂,一面上刺了一个字,涂以朱砂,正是一个“风”字。
秦霜一想便明白,这是颜盈亲手做了要给聂风的,但如今既然交给了自己,便是要自己转交了。
“你……真的去意已决?”
颜盈点头。
“但你不是还要去看他们父子最后一面么,大可以亲手交给聂风啊。”
颜盈道:“我已无脸再见他们,只想再远远地看一眼罢了。这扇子做好已有数月,我却始终想不出要给风儿留下些什么,如今也是空着。你道风儿会想我,但我是他娘亲,最是了解他,他虽然温润如玉,却终究不是什么软性子。他爱恨分明,想我的时候,也会是恨比较多。”
秦霜无言。知子莫若母。在电影里,聂风也确实是如此,母亲的出墙一直是他心头的大刺,他虽然平日里胸怀宽广,对此却是念念不忘,与秦霜、孔慈同去剑冢时还嘲讽过一句“红颜祸水”。依他的性子和对孔慈的喜欢,这话绝对是说重了,可见他心里对颜盈的恨意始终难消。
颜盈惨笑了声,又道:“其实天下会大寻风云,我也知道,秦霜,现在我便告诉你,我儿聂风,他的名字生辰和你们所寻的风全部对应,他,就是风云之风!这样一来,你师父也就杀不了他了,对不对?而且你我心里都明白的,人王他……毫无胜算的对不对?我就是想要回到从前,也不可能了。如今,我不死,还能做什么呢?”
秦霜在心里叹息,颜盈去意已决,其实早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她以前不能寻死,是因为雄霸扬言要杀了聂风,但现在她既告诉了自己,聂风是风云之风,雄霸不仅不会杀他,还会收他为徒,悉心教养。聂人王那边对上雄霸,没有胜算,儿子聂风和雪饮刀都保不住,按他的脾气,绝对不会苟活。
秦霜黯然道:“我知道了。他既是风云之风,日后便是我的师弟,我作为大师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你不必担心这扇子他不要,我不告诉他这扇子的来历就是,只说是自己送的,他一定会收下的。”
颜盈对着秦霜欠身一福道:“如此……贱妾便多谢秦霜公子了。”
她此刻双目泪干,神色凄楚而决绝,这样的真情流露,和之前的傲娇判若两人。其实颜盈这样的聪明女子,又岂会是真正无知?之前的骄傲,都只是不甘心不承认罢了,不甘心自己的美貌有一日被人忽视,也不承认这世上会有人不对自己动情。这世上最需要勇气的事,大约就是甘心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吧……
秦霜道:“你既然都想得明白了,我也难以阻拦……只是你想到时候看过他们父子便死,但我师父在场的话,只怕他……”
在雄霸这样的高手面前,想要自尽也是由不得自己的,莫说抢不到武器,就算是咬断舌头,他不想你死也可以用内功续命,教人求死不得。
颜盈垂目道:“其实我早已藏下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藏在近在眼前的地方,但是他永远不会发现。”
秦霜一惊:“在哪里?”
颜盈却只是一笑,无限凄凉,也无限释然。
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秦霜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秦霜,你日后,要小心你师父。”
秦霜苦笑了下。心道,何止日后,伴君如伴虎,如今就是时时刻刻地小心着。
“我知道的。”
颜盈道:“你不知道……”但却又是欲言又止,眉间微蹙。
秦霜见她苦恼,安慰她道:“放心吧,我知道的,我也会小心的。”
他一个穿越过来的人,知晓全部的剧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剧情注定,他要死在雄霸的天霜拳下,小心了,真的会有用么?
颜盈见他这么说,良久才道:“罢了,也许只是我多心了。”
院中草木葱茏,明月犹在。虫声不知何时响了起来,像是也在为这武林第一美人的命运叹息。
秦霜倚着门目送着她远去。
颜盈来去匆匆,就仿佛一个梦。
她本是来托孤的,但她的不甘,她的悲伤,她的愤怒,她的委屈,除了自己也不会再有人安静地听她讲。那些纠结的选择和心事,其实她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与其说是说给自己听的,不如说是一种外化的自我发泄吧……
但她现在已经走了,明日再见,又是轻纱遮面,今晚,大约是自己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这世上最美的本就不是眼前人,而是人自己的回忆。秦霜心想,今夜颜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怕也要成为自己回忆里的一道烙印,难以忘却了。
从锦官城到乐山大佛已是不远,走水路半日便到。于是雄霸一行便在锦官城中歇下,待到约定的前一晚,一艘乌篷大船,直向乐山大佛而去。
乐山大佛位于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交汇之处,此处水势湍急,船只到此,往往失去控制,触礁而沉。于是这里居住的乡民心怀慈悲,有鉴于此,自己出资在这冤魂聚集之处,依岷江南岸凌云山栖霞峰临江的峭壁,凿造出一座大佛坐像,既超度亡魂,也保佑来者。
这一夜,雄霸的船走得飞快,日出时分已到了大佛脚下。几名高级弟子将大船在大佛脚边停住,用缆绳系好,垂手待命。
秦霜极目望去,只见那大佛高约七八十米,背靠山壁而坐,斜披垂挂的衣衫之下,露出两只大脚,光脚背便有八米多。晨曦渐露,火云如烧,映得那大佛垂着的眸子熠熠生辉,仿佛真的目中包含了无限慈悲,俯视着无边苦海中的芸芸众生。
那大佛右膝上立了一座亭子,也不知经历过了多久的风吹雨打,看来很是破旧。
这时,突然见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旁边的林木中转出,一前一后,若隐若现,脸看不分明。
陡然间乌篷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二人身上。
颜盈一把摘了自己带着轻纱的斗笠,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两个人影,嘴唇翕动。
雄霸目中精光暴涨:“聂人王,哈哈,来得正好。本座就上大佛顶去等他!”说着伸手在颜盈腰间一揽。
谁知颜盈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硬生生得从雄霸的手下挣脱而出,走动了几步,像是要避开草木的遮挡,努力地将那二人看得清楚分明,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里。秦霜见她眼中热泪盈眶,想到她说过,自己苟活着,便是要见见聂风父子最后一面,顿时心里一阵酸楚。
雄霸眉头一皱,抓住将颜盈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拉,颜盈脸色顿时惨白。既是手痛,更是心痛,她只要被雄霸带上了大佛顶,便再也见不到聂人王父子,若要再见,必须是面对着面,而她,无颜以对……
秦霜见她被雄霸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神色坚定,知她就要寻死,想要阻止,却又止步。此刻若说了毒药的事便是害了她,她既死意已决,大概自己所能做的便只有眼睁睁看着,默默成全。
这时只见颜盈脸颊一动,头向后一仰。秦霜看得分明,她已经咽下了什么东西!
原来那枚毒药她没有藏在别处,就藏在嘴里!她曾说过“藏在近在眼前的地方,但是他永远不会发现”,那时自己还想不通,会有什么地方不被雄霸注意。现在一想,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简单,却又饱含着无奈、凄楚和决绝,爱恨交缠。
对了,若雄霸对颜盈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就会发现毒药,她就不会死。
之所以说“他永远不会发现”,正是因为雄霸对她无情。他虽然同她翻云覆雨,却从来没有吻过她!
颜盈吞毒的一刻在秦霜眼里宛如定格。
但很快雄霸便揽了她,足下一点,已离开了乌篷大船。只见一个身影在大佛身上从下到上瞬间地出现又消失,连轨迹都看不出,很快便出了秦霜的视野。
风神腿,果然名不虚传,迅捷如风。
那毒药虽说见血封喉,但雄霸的速度实在太快,大约真正停到了大佛顶上,颜盈才会毒发身亡。
她已经用力地挣脱过。终究,还是死在了雄霸的怀里。
秦霜觉得鼻子发酸,握紧了双拳都无济于事,唯有茫茫然地举目而望。
而与此同时,那个逐渐走近了大佛膝上望江亭的少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得跑进了亭子,扒着栏杆向下望,那个方向,正是大佛脚下,秦霜所立的乌篷大船!
秦霜首先看到的是那少年的一头乌黑长发,被江风吹得四散飞扬,宛如拥有生命一般。
此时一轮红日终于在与黑夜的撕扯中胜出,整个跃出了江面,万道金光照耀人间,也照亮了少年温润俊美的脸。
四目相对。直直闯入秦霜眸中的是与步惊云完全相反的一双眼睛,极致纯粹的清澈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