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相认
作者:浅笑梨涡      更新:2019-08-20 06:36      字数:10863

从那日赫青绾问起女乞丐的事情后,安以墨再也没有进过她的屋子,而是守在院子里,仔细地检查着她的汤药和饭食。

起初的时候,赫青绾的伤太重,无法下床,只能由着他。

三日后,情况稍一好转,她便强忍脚踝处隐隐传来的痛楚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子。

“你出来做什么?”安以墨眸色阴霾地盯视着她。

“我出来看看你。”她忽略他恶劣的口气,对他笑笑,费力地向他走去。

他坐在石桌旁,面上毫无半点动容地盯视着她。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他走去。离他还有大半的距离,已是满头大汗。终于,他心生不忍,站起身,快步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来扶她,却让她往旁边一闪,给躲开了。

安以墨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自嘲地笑出了声。

“安以墨,知道我为何不让你扶吗?”她将他的自嘲看在眼中,并不急着解释。

“因为我不是他,对吗?”他从眼底深处溢出更为深重的自嘲。

“安以墨,你不该这般妄自菲薄。”她摇了摇头,语气清晰坚定,“即便我对你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但于我而言,你却同他一样,都是我生命中很在乎的人。”

安以墨眼底的自嘲瞬间被定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竟是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我不让你扶,是因为我想自己克服眼下的困难,走到可以安心歇歇的终点。”她笑望着他,又开始挪动步子,向石凳走去。

而安以墨却站在原地,蹙眉看着她的背影,似在深思她的话。

“安以墨,有些事情,你以为你做不到,其实你只要咬咬牙,便可以过去了。”她在终点的石凳上坐下,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又笑道,“待你坚持着走到终点后,你心中的大石便会落下,那种心中一轻的感觉很舒服。”

他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些,他懂她的意思,但若是让他做起来,真的很难。

“安以墨,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她的视线落在他那日受伤的手上,“但,你真能一辈子都不面对你自己吗?”她顿了顿话,忽然又道,“你真能不管你娘吗?”

他原本尚算平静的神色,忽然如起了大风的湖面,波涛汹涌。

她原本只是根据他那日的反应,以及那女乞丐的年龄胡乱猜猜,这会儿看了他的反应,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墨,你找到你娘了?”慕容雪嫣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

“嗯。”安以墨循声看去,想在她那里找一个答案。

毕竟,慕容雪嫣是唯一一个知道当年往事的人。

“墨,她毕竟是你娘,将她接去王府吧。我会像照顾自己的亲娘一样照顾她。”慕容雪嫣语气温婉地劝着。

安以墨的眸色猛地一沉,似没想到慕容雪嫣会这般回他。

见他如此反应,她赶忙转移话题,“烨醒了。”

赫青绾闻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却听慕容雪嫣又道:“墨,烨想见你。”

她眼底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掩去。

“好,我这就过去。”他走到赫青绾的身边,问她,“你与我一起过去吗?”

她摇头,“我有些累了,改日再过去看望王爷吧!”

有慕容雪嫣在这,他们说话时都存着小心。

“我送你回房。”他说着,弯身要去抱她。

她阻止他的动作,“不了,在屋子里躺久了,我想晒晒太阳。”

“那你等我回来一起用晚膳。”安以墨不放心地交代一番,才与慕容雪嫣离开。

两人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慕容雪嫣笑着道:“墨,我从来没见你对哪个姑娘如此过。”

“嫣儿!”

安以墨刚一开口,便被她打断,“墨,真羡慕你们,等烨的大事一成,你便可以带着她纵横于山水间了。”

“嫣儿,以后莫要再提这事。她已经心有所属了。”安以墨正色道。

“墨,感情从来没有先来后到,只要你能感动她,给她幸福,这便是一桩美事。”慕容雪嫣别有用心地劝道。

安以墨凝着她,只觉得眼前的慕容雪嫣不同了。

须臾后,两人进了皇甫烨住的院落。

“嫣儿,你再去帮本王准备些吃食。”皇甫烨有意支开她。

“嗯。”她温顺地笑着离开。

待她走远了些,皇甫烨才急切地问道:“墨,她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安以墨平静地回道。

“那便好。”皇甫烨这才松了一口气,“本王昏迷的时候,梦见你带她离开了。”

“我也想带她离开,但也得她想走。”安以墨自嘲地笑笑。

“她不会留在本王的身边。”皇甫烨肯定地说。

“也许,她是想留下的。”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不,你不了解她。”皇甫烨断然否定他的话,苦笑着又道,“离开也好,至少要比跟着本王的伤害少一些。”

“她很勇敢,除你之外,没有人可以打倒她。”安以墨说到最后,语气不禁有些激动。

皇甫烨的眸中闪过痛色,“墨,本王希望你帮本王做三件事情。”

“好,你说吧!”安以墨颔首。只是,当他听完他交代的事情后,顿时变了脸色……

赫青绾是在皇甫烨醒来的那天夜里去见他的,她进门时,他正坐在床上看书。但,那微微愣神的样子,却说明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书上。

她一进门,他当即抬头,眸光发紧地看向她。

她的唇角扬起一抹美丽的弧度。离开,不一定需要眼泪,也可以笑着说。

安以墨将她扶到床边,才黯然地转身离开。

“我知道你今夜会来。”他已经吩咐下去,明日起程,她又怎么会不来为他送行呢。

她凝视着他眼中的不舍,唇角的笑意渐渐扩散,眼中有点点晶莹闪动。

“我来与你说声‘保重’。”她的声音极轻,却字字打在他的心头。

“嗯。”皇甫烨颔首,“你也保重。”

“这次放我一个人离开吧!”她不想再连累安以墨,想一个人海阔天空。

“不行,让墨陪你离开。”他当即拒绝。

什么都可以答应她,但这件事情绝对不行。

现在外边两方人马都来者不善,他又怎么会放心她一个人离去。

“那便换个暗卫保护我离开吧,我不想安以墨夹在中间为难。”

“其他人本王不放心,必须是他。若是你不允,便留在本王的身边,不要走了。”他不惜出言威胁。

她不想与他争论,而是道:“明日我便不来送你了。”

“嗯。”皇甫烨颔首,“绾绾,若是我……”

他想问她,若是他愿意放下仇恨,他们之间是不是会不同?

但,这样的话,他终是没有问出口。

既然做不到,又何必去假设,去如果。

她忽略他那一瞬间的迟疑,“一路平安。”

“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他能为她做的,承诺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好。”她在眼泪落下前,急急地转了身,一瘸一拐地走出他的视线。

他看着她的背影,便又想起了井下那模糊的景象。

那时候,他发着高烧,已经分不清是梦是醒,隐约间好像听到她说:“皇甫烨,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后来,他似乎看到她一次次地想要爬上井口,又一次次地摔落。他想阻止,却力不从心……

泪,瞬间湿热了他的眼眶,“绾绾,为何你要那么笨地爱上我……”

她走出他的房间时,安以墨就等在院子里。他扶过她,望着亮灯的房间,“就这样放弃了,不可惜吗?”

她笑着回他,“放弃或是在一起,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既然是真的爱过,又何来的可惜?”

安以墨似乎不太懂她的话,却没有再问,扶着她走出了皇甫烨的院子……

皇甫烨带着慕容雪嫣离开了,这座刚购的宅子中,便只剩下了赫青绾与安以墨。

他走的那一日,天空中的太阳晃得人的眼睛又疼又酸,灼红了她的双眼,不断地涌出泪水来。

她说不去送他,却还是偷偷地去了。

看着他被慕容雪嫣搀扶着上了马车,她却只能躲在门后,远远地看着。

再不舍,终究还是要割舍。

皇甫烨上了马车后,慕容雪嫣并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走到安以墨的面前,“墨,有一个人我想亲手交给你。”

安以墨不解地看着她,“什么人?”

慕容雪嫣拍拍手,一个妇人便从大宅中走了出来。

赫青绾看着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妇人,愣了愣,这人她好似在哪里见过。

安以墨转身看向来人,脸色瞬变。

慕容雪嫣温声道:“墨,她毕竟是你娘。”

“我娘早就死了。”安以墨冷冷地回道。

慕容雪嫣未接他的话,而是道:“我先走了。”

话落,她转身向马车走去。车帘被她撩开再放下的一瞬间,赫青绾看到皇甫烨面无表情地端坐于马车中央,似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冷酷无情的铁面王爷。

他冷厉的声音从车里传出,“走吧!”

看着马车缓缓离去,赫青绾才从红漆大门后走出。

他知道她来了,她的躲藏不过是掩耳盗铃。

站在门前的妇人,见马车离开了,有些胆怯地上前。

“以墨!”

“你认得本公子?”安以墨阴霾地盯着她,“可惜本公子不认得你。”

“以墨,娘明白,你恨娘。”妇人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他,却被他身上的冰冷和戾气吓得缩回了手。

安以墨讥讽地笑笑,向门里走去,漠视了那妇人的存在。

“安以墨……”

赫青绾刚想劝劝,便被他喝止,“跟我进去。”

她站在原地未动,轻声问他:“安以墨,你知道我多希望我娘活着吗?”

“你娘会在自己偷了人家厨房的烤鸡后赖给你,丢下你,让你被毒打吗?”安以墨自嘲地笑,心隐隐地痛着。

“以墨,娘错了,娘已经遭到报应了。”安母忽然哽咽起来,满眸痛色地凝着安以墨的背影。

“你知道错了?”安以墨冷冷地看向她,“你若是知道错了,这么多年来会不找我?”

安母愣了下,旋即又哭了起来,“以墨,你一定是误会了。娘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走南闯北地找你。”

“走南闯北地找我?”安以墨嘲讽的笑意染上了悲凉。

“嗯。”安母如捣蒜一般地点着头,又借势向门里走来。

“那你在淮南过的十几年算什么?”安以墨冷笑着质问道。

安母蓦地顿住脚步,没想到安以墨居然什么都知道了。

安以墨继续道:“若不是淮南大旱,你的姘头在混乱中死了,你也不会沦为乞丐来这里吧!”

安母的面色窘了窘,却仍是厚着脸皮求他,“以墨,娘真的知错了,你就原谅娘这一次吧!”

“安以墨,先让她进门吧!”赫青绾从旁劝道。

“不许管她!”安以墨冷冷地警告她,回手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

赫青绾叹了声,“何苦为难自己呢?”

她并不同情安母,但她心疼安以墨,明明在意,却还要装作不在乎。

“我们进去。”安以墨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将她抱起,向大宅的后院走去。

她没有急着再劝,解开心结需要时间,急不来。

安母一副吃定了安以墨的样子,更不用担心她会离开了。

事情与赫青绾预料的一模一样,安母靠坐在大门外,风雨无阻,不吃不喝。她在赌亲情,赌安以墨会心软。

若是赌赢了,她以后便可以锦衣玉食,不必再乞讨了。

若是赌输了,大不了一切回归到原点,她是绝不会让自己真的饿死在这里的。

老天似乎都在帮安母,这一日,大雨倾盆。

“安以墨,外边下雨了。”赫青绾见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雨幕,便又道,“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她水米未进,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她早就给安母送过饭,但她执意不肯吃,只是嚷嚷着,儿子若是不肯原谅她,她不如死了。

她再三苦劝无果,只好再来劝安以墨。

她看着毫无停歇之意的雨幕,只得破釜沉舟,转身看向正在喝茶的安以墨,“既然你决心不管她,我现在便去门口将她赶走,免得让你碍眼。”

话落,她撑起油纸伞,步入雨中,向大门口走去。

安以墨看着空落落的门口,端着茶杯的手颤了下,茶水溢出洒在他的手背上,他却不自知。

“安以墨,不好了,你娘昏倒了。”霍凉染一瘸一拐地向大厅这边跑来,油纸伞已不知去向,全身被雨水淋透。

啪!

安以墨手中的茶杯跌落,人已经冲进了雨中。

她微扬唇角,愉悦地偷笑。

须臾,安以墨便抱着“昏迷”的安母闯进了院子里。

“你赶紧回屋换衣服,不要再乱走动。”他看着被雨水淋透的她,不放心地嘱咐一声,才向后院走去。

赫青绾无奈地摇了摇头,还真是关心则乱。按说,以安以墨的医术,不至于看不出她在装昏吧。

但,他却是急得两眼发红,什么都没看出来。

原本她说要去赶走安母,只是想吓吓安以墨,没想到她才一出门,就看到靠在一侧大门上的安母,慌张地闭上眼睛装昏。

她虽觉得这个安母的心眼有点太多,却还是配合着她,将这场戏唱了下去。

毕竟,他们是母子,安以墨的心里又很在乎这个娘亲。

她何不睁一眼,闭一只眼,做个好人呢。

她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向自己的院落走去。要尽快换掉这身湿衣服,以防染病。

劫后余生,她学会了珍惜自己。

即便,他们相爱却不能相守,但她想为了他,好好地珍重……

她这厢刚走到院门口,就见安以墨从另一侧跑了过来。

“你手中的伞是摆设吗?”赫青绾见他手中明明握着伞,却被淋得顺着鬓发往下滴水,哭笑不得。

“我过来是……”他难以启齿。

“你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服,便去给你娘换。”她对他笑笑,抬步进了门,却见他站在院中没动,“你进来吧,在外室等我便可。”

安以墨尴尬地移开眼,不敢看她被湿衣服裹出的玲珑身段,径自走到桌边坐下。

她先拿了条布巾递给他,“先擦擦吧,免得伤寒。”

安以墨接过她递来的布巾,可疑地红了俊脸。

她不明所以地打量他一眼,转身进了内室,动作利落地换好自己的粗布麻衣,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华丽衣裙。

满满一柜子的华丽衣裙都是慕容雪嫣准备的,她却一件没穿过。

她从内室走出,“安以墨,我们走吧!”

“嗯。”他先她一步走到门口,将伞展开。她走过去,他便将伞都撑在她的头顶,自己完全站在了伞外。

“安以墨,有你这么打伞的吗?”她不满地瞪着他,这不是让她良心不安吗?

“我的身上已经湿了。”安以墨淡定地解释。

她的心里有股暖流滑过,默然不语,与他一起穿过微凉的雨幕,心里却是暖的……

安母听到脚步声,立刻闭上眼,继续装昏。

安以墨在门前停下脚步,嘱咐道:“我去烧点热水,你进去将衣物交给她。”

她无所谓地笑笑,原来他也看出了安母在装昏。

“等一下。”她叫住要离开的他,快步走到柜子前,找出他的衣袍,递给他,“去厨房换了,免得着凉。”

安以墨接袍子的动作有些僵硬,心头竟是酸酸的。

赫青绾见他这般,心里也是一酸,更深地体会到安以墨这个看似冷硬,狠毒的男人,其实心灵却脆弱得像个孩子,时刻期待着别人给予的一点点关爱。

“快去吧!”她笑着嘱咐他一声,转身走进内室。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袍子,傻傻地笑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赫青绾走到床边,低唤还在装昏的安母,“姨,我给你送衣服来了。”

安母猛地坐起,训斥道:“姨也是你叫的?”

赫青绾愣了愣,不叫姨,叫什么?

“叫我夫人。”安母用眼角不屑地瞟了一眼赫青绾身上的布衣,这才迈下床,语气不善地吩咐道,“给本夫人更衣吧!”

赫青绾只觉得这人是被雨淋坏了脑子,要不然怎么会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来?

但看在她是安以墨母亲的份上,她也不能与她计较。

赫青绾表情淡然地解开她的腰带,为她宽衣时,手指不小心刮碰到她肩上的伤。

安母夸张地“哎哟”一声,回手便狠狠地拧了赫青绾的胳膊一下。

“你个小蹄子,看本夫人不顺眼,想害死本夫人是不是?”

若不是怕安以墨看出来,安母现在就想狠狠地给赫青绾一巴掌。

就这么一个模样普通的女人,若不是用了什么妖术,怎么可能迷住她那英俊的儿子呢?

一个“下人”还敢窥探主子,这是安母所不能容忍的。

赫青绾甩开她的手,退后两步,“安夫人,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本夫人教训你,你还敢躲?”安母眼中迸出两簇狠戾的光芒,蓦地上前扯住她的长发。

赫青绾一怔,握住安母的手腕,用力向后掰去。

“哎哟哟,你个小蹄子,吃我儿子的,住我儿子的,还敢对我不敬。”安母因为手腕上的疼痛,不得不松开赫青绾的头发,但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的。

赫青绾甩开安母的手,沉了脸色,“安夫人,我尊重你,但不代表我可以任由你随便欺负。”

前两日,她去门口给她送饭,她还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姑娘”地叫她。

这会儿便又是打,又是骂的,来了个大变脸。

“欺负你怎么了?你不过是我们安家的一个下人而已。”安母揉着发疼的手腕。

“我是安家的下人?”她无可奈何地反问,不待她接话,便直接道,“我不是安家的下人,更没有卖身给安家。”

安母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那又怎么样?你不一样要被以墨养着?有能耐你就给本夫人滚。”

“既然安夫人已经无碍,就自己更衣吧。”赫青绾脸色铁青地向门口走去。

安以墨待她好,她无以为报,只能对安母多些忍耐。

大宅中相处的几日,只要有安以墨在场,安母便会很亲昵地唤赫青绾“染儿”。而安以墨若是不在,她便开始撒泼。

安以墨在日复一日中,渐渐接受了安母的存在。而安母更是将母爱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一直想等脚踝上的伤好一些,便离开。

只是,人的计划,总是敌不过老天的安排变得快。

那一日,天空很晴朗,安以墨的脸色却沉重得让她觉得压抑。

他凝着她好一会儿,才费力地开口道:“染儿,不管你一会儿听到什么,都要冷静。”

他接到消息后,思绪了许久,才决定告诉她。

赫青绾心悸地应道:“好。”

她想问他:“是不是皇甫烨出了事?”可是,话到嘴边,她却胆怯得问不出口,只能紧紧地盯着他,心犹如被放在了火上烤。

安以墨深吸一口气,才道:“染儿,淮南发生了瘟疫,烨已经封城,决定与难民共进退。”

赫青绾的身子不稳地晃了晃,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随即,她疯了一般地抓住安以墨的手臂,嘶声大喊:“安以墨,带我去淮南。”

“不,染儿,你不能去。”安以墨扣着她的双臂,“回韩家村等我,我一定会将烨平安地带回来。”

“不。”她当即摇头,“带我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染儿……”安以墨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他早就知道,他是劝不住她的。

“安以墨,求你,带我去。我和他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只想看着他好好地活着……”赫青绾的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坚强,可在面对他的生死时,她依旧脆弱得不堪一击。

皇甫烨,不要有事,等我!

上穷碧落下黄泉,绾绾都会与你在一起,不离不弃!

安以墨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知道,就算他不带她去,她也会自己去。

“我去找我娘交代下,便离开。”安以墨将她扶到一边的石凳旁坐下,“你在这里等我。”

“好。”霍凉染微颔首,脸上还挂着泪痕。

“莫要再哭了。有我在,烨和淮南的百姓,一定可以平安渡过这一关。”安以墨拭去她腮边的泪,声音微哑地承诺道。

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向谁如此承诺过。

“嗯。”她吸吸鼻子,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

安以墨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开,向大厅走去。

他进门的时候,安母正喝着茶,吃着小镇上最有名的点心。

她满面笑容地邀请道:“以墨啊,快来尝尝这点心。”

“不必了。”安以墨微拧眉心,“我这几日有事要出门,会留些银子给你,你自己找个下人吧。”

安以墨撂下话,转身便想离开。

“以墨!”安母连忙追了过去,拦住他的去路,“下人就不必找了,娘亲会帮你好好照顾染儿。”

安母这话,完全是试探。

她可是在王妃面前打了包票,一定不让霍凉染有机会勾引王爷和她的儿子。

“她会与我一起离开,你还是找个人来照顾你吧。”

安母的眼中随即闪过一抹哀伤,“娘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照顾你,为之前的过错赎罪,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她顿了顿,忽然提议,“让娘一起去照顾你们吧。娘保证,绝对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

“不必了。”他去的是有瘟疫的灾区,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

“娘知道,你还没有原谅娘。”安母边说边落泪,“以墨啊,你若是不想看到娘,娘可以走。但娘不希望你为了避开娘,出去颠沛流离。”

“我不是……”安以墨急道。

“别骗娘,娘知道自己做的孽,不值得被原谅。”安母打定主意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安以墨答应带着她。

安以墨抿着唇,打量安母好一会儿,才道:“淮南发生了瘟疫,我要去那边救灾,不能带上你。”

安母哭得微张的口,还没来得及合上,就被惊得定在了那里。

而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她可不能去送死。

第二反应:若是安以墨死了,就等于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以墨,你不能去,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安母连忙拉住安以墨的胳膊,急声劝道。

“我必须过去,王爷还在城中。”安以墨任由安母抓着自己的胳膊,语气坚定。

“他在城中,也不能让我的儿子去送死啊。”安母脖子一歪,不乐意地回道。

安以墨眼神微闪,冰冷被融化,绽出了一抹如孩子般纯真的喜悦。

“我必须过去,先后有恩于我,我必须护王爷周全。”安以墨用力将胳膊从安母的手中抽出。

安母察言观色,看他坚定如铁,知道自己一定拦不住他。

“那便去吧,男子汉大丈夫,确实应该保家卫国。”安母把话说得慷慨激昂。

“嗯。”安以墨颔首,顿了下,才有些生硬地道,“娘,你与我来一下,我有些东西给你。”

他鼓足了勇气,才叫出了这一声“娘”。

“好。”安母美滋滋地应下,心里只想着他会给自己多少东西,根本没有留意他叫她什么。

安以墨不禁有些失落,带着安母去了自己的房中,将放在包裹里的银票大半拿出,递给安母。

“娘,这些你先用着。”

安母看了看安以墨递过来的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心里好大的不乐意。

亏她每日溜着他,哄着他,居然这么小气,只给她三百两。

“以墨,你看啊,你们都走了,娘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会害怕,肯定要找两个人做伴的。”安母试探着提醒安以墨,想多要点钱。

“嗯。”安以墨没有多想,附和地应声。

他也去不了多久,三百两找两个什么样的下人都找来了。

他游历在外时,一年也用不了一百两。

安母气得嘴一歪,在心里老大不乐意地痛骂,怎么连句人话都听不懂。

“墨。”赫青绾这时走了进来,从荷包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安母,“夫人,这个给您。”

安母虽然不喜她,但她可不排斥她的银票。

她虚伪地推拒,“染儿,这不好吧!”

“没事,与夫人认识这么久,还没送过夫人什么,这张银票就当是给夫人以备不时之需。”赫青绾无所谓地笑笑。

若不是刚刚她及时进来,只怕安母已经明着向安以墨要钱了。

她并不希望安以墨见识到他娘贪婪的本性,徒增伤感。

“那好。”安母面上笑得无害,感激,心里却还是不领情。

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银子?肯定是她儿子给的。

她刚要伸手去接银票,就被安以墨扣住了手腕。

“染儿,你将银票收起来,我娘有三百两够用了。”

总是旁观者清,他刚刚站在一边看着母亲贪婪的眼神,才明白母亲最初的提示。

安母看着赫青绾手中的银票,两眼冒着金星,恨不得挣脱安以墨的手,上去就抢。

“安以墨,我们之间还用如此吗?你是将我当外人吗?”赫青绾故作不悦地道。

“不是。”安以墨下意识否认,松开了母亲的手。

而还不等赫青绾将手中的银票递过去,安母便已经伸手来抢。

“我们走吧!”安以墨低下头,向门外走去。

赫青绾看着他的背影轻叹,并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目送他离开后,才看向安母。

“夫人,母子天伦,乃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要用上真心,才会美好。”赫青绾知她不一定会听,但还是说了。

安母怎么对她,她都无所谓,毕竟她不会与她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安以墨不一样,他刚刚盼来了亲情,不应该再受到如此的对待。

“你什么意思?”安母叉着腰,不满地叫嚣,“别以为你识相地将我儿子给你的银票拿出来一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的。”

赫青绾懒得再与她多做解释,便转了身。

只是,她的沉默不语,却被安母当成了软弱可欺,她拦住她的去路,“将你荷包里的银票都交出来。”

“这是打算拦路抢劫吗?”赫青绾好笑地看着她,冷声道,“安夫人难道忘记了我会武功?”

安母吓得缩了缩,却还是故作强硬地道:“我就不信了,你还敢打我?”

“若是你敢待安以墨不好,我搞不好会杀了你。”赫青绾唇畔的笑意渐冷。

“你敢!”安母向后退了两步,不甘地叫嚣。

“你可以试试看。”赫青绾的眼中一抹嗜血的光芒一闪而过,直接越过她,向门口走去。

安母盯着她的背影,气得直咬牙,却没敢再拦她。

出了府邸,安以墨与赫青绾日夜赶路,前往淮南。

一路上,她总是觉得他有些奇怪,时不时地打量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即将到达淮南的这一夜,他们露宿在山间时,她终于忍不住对他道:“安以墨,你有话便说吧!”

“……谢谢你。”安以墨微一迟疑,才艰涩地道。

“谢我?”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在火光下,仍旧黯淡的脸色。

“我娘……”安以墨只说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口。

那日赫青绾与安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那一刻的失望和痛心,他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

但,最后他却只能苦苦一笑,在她出来前,黯然地离开。

赫青绾一惊,心中划过痛意。难怪,他这些日子以来,总是欲言又止,原来是为这般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不禁自责,若是她没有留下来与安母说那些话,他也不必难过了。

“安以墨,我也是你的亲人。”她定定地看着他,真心地说。

安以墨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从她口中听到“亲人”两个字,他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难受。

他望着她,“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好。”她靠在树干上,闭上眼,却无半点睡意。

安以墨见她轻瞌着眼,却眉心紧蹙,不免心疼。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她每日坚持赶路,强撑着还没有痊愈的身子,却无能无力,连劝一句都不能。

因为他知道,淮南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翌日,夕阳西下之时,赫青绾终于看到了紧闭着城门的淮南城,鼻子一酸,眼中险些跌下泪水来。

“我已经用青鸟传书进城,他马上便会出来接我们了。”安以墨轻声道。

“嗯。”赫青绾此刻的心情竟是比前几日赶路时更焦急些,只盼那熟悉的身影尽快出现在城楼上。

“染儿,答应我,进城后,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安以墨不放心地嘱咐道。

这一刻,他忽然后悔,他也许真的不该带她来。

看着周遭的了无人烟,城头上寥寥无几的士兵,他只觉得眼前的城池,就像是一座死城。进去的人,只怕想出来都难。

赫青绾收回望着城门的视线,转头看向安以墨,郑重地点头,“嗯,我答应你。”

安以墨看着她明亮的眼中蔓延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心里又是一疼。

这时,城门被打开一条小缝,一匹骏马从里边奔腾而出后,又迅速关了起来。

她看着坐在骏马上的男人,神情不禁一僵,忘了迎上去。

这个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一身的风尘,下颌长出了青茬,唯有那一双鹰眸,依旧凌厉。

他却在看到她时,蓦地勒住缰绳。一抹惊喜自他的眼中闪过,随即他便视线阴霾地瞪向安以墨,质问道:“谁让你带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