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倒下的神龛
作者:辛夷坞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662

() ()第二十九章 倒下的神龛

司徒玦一连打了两个电话,才把窝在宿舍里整整一天的小根挖了出来。两人并排坐在男生宿舍附近鱼池边的长凳上,司徒玦本来想痛骂他一场,把他脑袋里的糊涂虫彻底骂走。失个恋痛哭一场,或者找朋友喝个烂醉,宣泄过后站起来,该干嘛干嘛,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可他呢,活生生把前途都断送了。更别说他那哪算恋,压根就没有开始的事,也谈不上结束,落到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不值当。

然而当她看到小根枯草似的头发,还有完全黯淡下去了的眼睛,那些激愤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末了,只能跟他一样呆呆地看着池里游来游去的鲤鱼,良久才问了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小根木讷地摇了摇头,仿佛已彻底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那副样子让司徒玦益发担忧了起来。过了好一会,他捂着脸把头埋在了膝盖里,喃喃地说:“我真想一头扎在这池子里淹死算了!否则我拿什么脸去见我父母和家人,他们勒紧裤腰供了我四年,弟妹都打工去了,全村就出了我这样一个重点大学的苗子,眼看就要毕业了,大家都看着呢,我要怎么跟他们说,四年制的本科,我却要读:难!除非管教学的邹副院长肯破例给小根一次重考的机会,否则基本上小根的“大,司徒玦随之睁大了眼睛,那是个在『药』学院学生听来大名鼎鼎的名字,从科研成绩到学术地位都不比邹晋低,甚至凌驾于他之上,司徒玦只知道她忍在美国,却从未把她和邹晋联系起来。

“她给过我很多的助益,就像我生命里的良师益友,而我在她面前,总像个易犯错的小学生,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所以我坚持选择回国发展,不在同一个星系,远离太阳,也许我会觉得我没有那么黯淡。”邹晋开着自己的玩笑。

说不清什么原因,司徒玦听到有人这样客气推崇地评价自己的爱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想,也许更高层次的结合是她所不能理解的,就像波伏娃和萨特,就像蔡琴和杨德昌。反正她是做不到这种境界的,她和姚起云就算彼此消融,也要做宇宙中距离最靠近的星球。

“我的夫人,她觉得我在国内必然受挫,我希望证明她是错的。一开始,我满怀抱负,想要大展拳脚,后来我才发现,整个学术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能忍受那些散漫和场面上的敷衍,可是就连我精挑细选的弟子也逃不开这些怪圈。他们觉得我严苛,也许只是我们的理念不同。至于我的那些同行们……不说也罢,我常觉得自己像穿着重重金甲走沼泽的士兵。”说到这里,邹晋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摇头一笑:“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个很单纯的孩子,一直这样很好,你就当听一个中年人的牢『骚』吧……至于你说的哪个姓韦的同学……”

司徒玦也赶紧把谈话的焦点拉回她最关注的中心,“韦有根!邹教授,求您了,让他重考一轮吧。”

邹晋用一根手指把“医院证明”推回了司徒玦面前,“如果他面临留级,那么这次是他第三次没有通过补考,站在我的立场,我会觉得他重读一年不是什么坏事,医『药』行业跟别的行业不一样,从业者的失误会带来不可预计的严重后果,所以我希望每一个毕业的学生都是称职的。”

“如果您给他一次补考的机会,他再不通过,留级是他应分的,只要一次机会,邹教授!”

面对司徒玦的恳求,邹晋淡淡地问道:“这是他的事,他自己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而是让你出面?就算是带状孢疹,并不影响他通话和发邮件的能力吧。”

司徒玦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以小根的『性』格和他对邹晋的畏惧,只怕让他亲自来求邹晋,他宁愿直接留级了。她找不到理由搪塞过去,干脆直截了当地对邹晋说:“不怪他,是我自己提出代他来的。不过邹教授,如果韦有根他亲自来求您,您真的就会点头吗?”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倒是很幸运。”邹晋挑眉,慢条斯理地说:“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你自己把宝压在你身上,都是正确的。你知道我很难拒绝你。”

在司徒玦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邹晋单手覆在了她平搁在木桌上的手背上,似乎是赞许的轻轻拍了拍,那力道,又好似摩挲。

司徒玦脑子轰的一声全炸了,闪电似地缩手,猛然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撞翻了身后的椅子。从前在耳边飘过的种种有关邹晋的蜚语流言闪现在眼前。

她从来都不信,她一直是那么尊敬他。

“邹教授,你……”

邹晋想来也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收回手的瞬间也有一丝狼狈,但是他很快地恢复自若。

“我吓到你了?你先坐下。”

司徒玦没有依言,她退后了一步,却没有立刻掉头就走。

“我是为小根的而来的,邹教师,如果您肯帮帮他,我替他感激您,如果您拒绝,我只能跟他说我尽力了。”

“我说过,你先坐下。你没有必要把我看得那么可怕。是,我承认喜欢年轻美好的女孩,那让我也觉得自己随之拥有了青春和干净的朝气。司徒玦,我确实很喜欢你,我猜你并非毫无察觉,我并不善于掩饰这些,也许这是我的弱点。但老实说,我不缺女人,也过了看见好的东西非要一口吞下肚子里的年纪。”

“我把您看成最值得崇敬的老师!”

“你依然可以这样看我,这并不矛盾。”邹晋也站了起来,试图走到她的身边,司徒玦又退了一步。

“我看过了院里的保研名单,你希望做我的研究生,那很好,你将是我的关门弟子,以你的聪明,只要你愿意,或许有一天可以比我站得更高,我不介意做你的基石,你甚至不需要给我任何的回报……你不相信?就好比天上的星星,喜欢并不一定要摘下来。”

“教授,您的比喻真多,也很有趣。原来您远离太阳就是为了抬头看星星,而且我猜您的天空一定繁星满天!”司徒玦冷冷地说,她肆无忌惮地讽刺着几分钟之前自己还奉若神明的那个人,他从她心中的神龛轰然倒落,一地泥尘。这个时候司徒玦竟然觉得有些难过,不为别的,为自己傻乎乎的信仰的一些东西,就连起云都说让她离邹晋远一点,她偏以为那是流言,她偏认定完美无瑕的东西是存在的。

就在这时,屋子里的灯光亮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光亮近在咫尺,如同混沌中升起的一簇光源,照得许多不堪无所遁形。司徒玦没有想到屋子里有人,然而不止是她,就连邹晋脸上也明显笼着困『惑』和震惊。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始终紧闭着的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我等了好久就睡着了……”

这似曾相识的嗓音婉转清丽。

司徒玦如立在院子里的石质的雕塑。她想,她是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虽然这场梦并没有恐惧,却充满了她想象之外的污垢。

门里面的人也呆住了,她还维持着将门半开的姿态。

死一般的寂静。就仿佛任何言语都会如火星点燃毒蛇一般的引线。

“这才是你对我疏远的真正原因么?”最先开口的人凄凉之意溢于言间。

邹晋低声说:“不是,你不要那么想。”

司徒玦却从梦中醒过来了,她看着另一个女孩,怔怔地只会问一句话:“为什么?吴江对你那么好。”

曲小婉却根本没有理会司徒玦的话,她的一双眼睛死死地锁在邹晋的身上。

“我跟她……”邹晋挫败地面向司徒玦,司徒玦抓起桌面上那张“医院证明”,掉头就走。

“这跟我没有关系。”

司徒玦冲出这小小的院落,跑至两边的树荫边缘时,忽然听到枝叶的窸窸窣窣声音。

“谁?”

她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夜『色』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来袭,路灯笼罩不到的树荫背后是浓密的灌木丛,很快那里没有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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