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山道人从桌上拿起一根尺许长的画轴,轻轻抖开,凝视片刻后,起身挂在墙上。画轴上画了一个年轻男子,面目俊朗,眼神坚毅,身着一袭白衣,双手反背在身后,微微扬起下颌,显得意气风发,他脚边有几块点染了青苔的山石,一丛半开的幽兰,上首空白处题有一行字:“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
郭临川猜到了画中之人是谁。
“那是你师父在五十岁时留下的画像。之前我让清明带话,等你从蛮骨森林平安归来,就传你师弟的衣钵,带你去见阿阮一面。说过的话,理当兑现,你将天狐诀修炼到这种程度,也足以继承师弟的衣钵了,你且过来,朝你师父跪下磕七个头,这是昆仑的规矩。”
郭临川跪在画像前,毕恭毕敬磕了七个头,心中暗暗奇怪,为何岳朔在五十岁时,看上去仍像二十多岁那样年轻,难道是修习了特殊的驻颜之术,或者服食了什么灵药?
鹤山道人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交到郭临川手中,道:“师弟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洗鹿剑外,全在这只锦盒内。锦盒里的东西,原本由阿阮保管,我替她做一回主,现在就正式传给你了。”
郭临川双手捧着锦盒,锦盒的分量甚轻,他应道:“定不负掌教厚望。”
鹤山道人微微一笑,“打开看看吧。”
郭临川将锦盒放在桌上,郑重其事地打开,盒内只有一枚玉简,一套粗布白袍。
“师弟没留下法宝灵药,玉简里也不是什么剑诀功法,都是他四处游历时随手记下的一些文字,片言只语。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心里有很多想法,但从来都不说,我也是看了他遗下的玉简,才开始真正了解他……那十六个字就是他亲手写下的,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嘿,说的真好,一晃,又一个五十年过去了,他如果还活着,应该还像画中那么年轻……”
鹤山道人沉默了片刻,道:“睹物思人,算了,你把锦盒收起来,跟我来。”他一挥衣袖,当先朝松涛阁外行去,郭临川急忙将锦盒收入储物袋中,快步跟在掌教身后。
二人沿着栈道向北,一路经过烛阴阁,来到青冥阁前,冬日的暖阳下,匾额上“青冥”二字龙飞凤舞,直欲破空飞去。
浦羽正在栏杆旁枯坐,脸色灰败,眉宇之间愁云笼罩,他已得知父亲浦之澜陨落在蛮骨森林中,尸骨无存,凶手正是太一宗的吴鲲和许灵官,他们刻下囚禁在赤水崖的水牢中,由五行剑宗严加看管,等候掌教处置。
当日驻守土人村落的欧思鹭突然赶回流石峰,紧接着掌教御剑离开流石峰,行色匆匆,显然蛮骨森林发生了大事。浦羽担心父亲的安危,当即找到欧思鹭问明情况,他还闪烁其词不肯说,浦羽心急火燎,又不便撕破脸皮逼问,待向渔等回到流石峰,唯独不见父亲,他心中充满不详的预感,急忙去问大师兄西门町。
直到这时,他才得知父亲的死讯,然而他父亲是怎么死的,西门町没有多说半个字,只告诉他凶手已经俯首,是太一宗的两名修士。
浦羽完全垮了。从小到大,都是浦之澜为他安排一切,他按部就班循着父亲为他铺设的路走下去,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如今,父亲去了,他失去了主心骨,浑浑噩噩,不知该怎么办。
目不交睫坐了整整一夜,往事历历在目,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浦羽突然想起什么,红着眼睛找到曾经的师兄寇玉城,二话不说,扑通跪倒在他身前,连连叩头,求他告诉自己真相。寇玉城虽然对浦之澜颇有怨尤,但斯人已没,这些怨尤也随之烟消云散,他见浦羽可怜,也没有多想,就把孟中流勾结太一宗,设下圈套陷害他们的经过略说了几句,劝慰他节哀顺变。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浦羽如五雷轰顶,他登时明白过来,杀死他父亲的,固然是太一宗的那两名修士,但向渔也是凶手之一,他若将孟中流的疑点及时告诉父亲,事情又何至于变成这样!
他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们——为什么不提醒我爹?”
寇玉城哼了一声,道:“你爹跟孟中流那么热络,寸步不离,怎么提醒他?以他跟孟中流的关系,只怕提醒了他,他会立刻找孟中流问个清楚,反倒连累了我等。”
浦羽急火攻心,口不择言,大叫大嚷道:“连累?明明是你们存心不良,害了我爹的性命!”
就如同当年一样,二人再次冲突起来,推搡之际,寇玉城曲起中指,老实不客气用指节在他后脑上敲了一下,浦羽不提防,当即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寇玉城早已不见踪影。
浦羽回到青冥阁中,气苦万分,回想着寇玉城的每一句话,又隐隐觉得他所言不虚。
他曾听父亲说起,当年父亲还是一名普通弟子时,孟中流已诞下元婴,二人是半师半友的关系,关系极好,全靠孟中流鼎力相助,从舍身崖采来灵药,央求炼药宗的叔父为他炼成一颗上品乌风丹,父亲才顺利突破青冥诀瓶颈,修为日深,进而跻身长老会。每每提起这位至交好友,父亲的语气都极为尊重,因此当孟中流决定远赴蛮骨森林,坐镇土人的村落,以此为契机寻求突破时,他还闷闷不乐了良久。这些年来,父亲每隔七八年就去一趟蛮骨森林,为孟中流送去药材和丹药,希望他早日踏入元婴后期境界,风风光光地回到流石峰上。
也许向渔只是明哲保身,并非有意构陷,但那又怎样?身为后辈弟子,眼睁睁看着长老踏入险境,闭口不言,罪大恶极,就算掌教也不能庇护他们!浦羽迁怒于三人,不仅仅是向渔,连带寇玉城和郭临川,他们统统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
仇恨就像野草,一旦萌芽,就再也无法根除。
因此当郭临川突然出现在他视野中时,浦羽腾地跳起来,瞳孔收缩,怒火中烧,双手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胸中暴躁万分,直欲冲上去将掐住他的喉咙。
脑中还有留有一丝清明,浦羽瞥见掌教的身影,如一桶冰水浇在头顶,僵立在原地。郭临川深得掌教的青睐,他又凭什么跟他过不去?父亲已经去了,流石峰上,再无人能肯为他说话,在掌教眼中,就连那个被父亲逐出师门的“寇狼”,都比自己得宠得多。
鹤山道人望了浦羽一眼,仿佛看穿他的心事,微微摇了摇头,浦羽脸色大变,竟忘了上前见过掌教,呆呆目送他们走进青冥阁。脚步声渐近又渐远,他突然感到害怕,掌教的目光包含着警告,仿佛一枚冰针,刺进他心底。他该不该向邢长老控诉?邢长老会为了他,在掌教跟前据理力争吗?
留在阁中的弟子纷纷走出房间,躬身见过掌教,静立两旁垂首迎候,鹤山道人没有停住脚步,领着郭临川直接登上青冥阁的第五层,那里是被禁咒重重封锁的密室,未经掌教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青冥阁的密室,向来只为青冥一支的核心弟子开放。
鹤山道人伸手一抹,从禁咒中分开一条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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