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瑶深深后悔没有阻止郭临川,若是她坚持的话,兴许他们就不会踏上赤水崖,也不用介入五行剑宗与飞羽宗的纠葛。
郭临川略加思索,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宗主需要我做些什么,但有吩咐,当尽力而为。”
余瑶的心顿为之一沉。
“贤侄是爽快人,我就不绕弯子了。如今的仙都派已不是过去的仙都派了,荀冶秉性沉稳,手腕圆滑,深得人心,比前任掌教奚鹄高明得多,钩镰宗并入仙都后,荀冶把他们安置在天都峰,据说双方相处甚是融洽。钩镰宗的陆葳、钱定边和宋韫,此三人都是昆仑出类拔萃的人物,再加上一干资质过人的二代弟子,仙都派已超越沥阳派和玄通派,跃居外门七派之首。”
“仙都派的崛起,让飞羽宗回归五行剑宗一事横生枝节,这些天我宿夜难眠,忧心忡忡,就是担心万一处置不当,伤了同门的和气。贤侄出身仙都派,之前乃荀冶之徒,如今列入昆仑直系门墙,是掌教亲口承认的师侄,与钩镰宗的关系又极密切,我想请贤侄修书一封,告知荀冶和陆葳二人,回绝飞羽宗不切实际的念想,敦促他们尽早回归五行剑宗。”
郭临川沉默了片刻,道:“朴宗主,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贤侄单说无妨。”
“五行剑宗乃昆仑旁支之首,就算钩镰宗并入仙都派,实力大增,区区飞羽宗也不足为恃,宗主的担忧因何而起?”
“这里却有缘故,贤侄有所不知,钩镰宗离开流石峰之时,掌教亲自送行,并把血月草刈镰交给陆葳,叮嘱她另择弟子传授血月斩,莫要让杀招失传,这是其一。其二,前几天掌教飞剑传书,让远在天都峰的钱定边准备一件小玩意,作为本次直系岁末试剑的彩头。贤侄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掌教的意思。”
余瑶的心怦怦直跳,几乎忍不住喜形于色,师叔祖鲁平硬闯镇妖塔,虽然触犯了昆仑戒律,但掌教并未迁怒于钩镰宗,等事态平息,钩镰宗完全可能重返流石峰。电光石火间,她福至心灵,终于明白宗主所言“钩镰宗的命运,就维系于你一身,不要耍脾气,也不要矜持。”这几句话背后的深意。她看看郭临川,心道:“原来宗主是寄希望于你呀……”
郭临川慨然应允,道:“此事甚易,一封书信,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我人微言轻,恐怕未必能说服仙都派。”
朴天卫道:“贤侄无须多虑,不论成与不成,我都承你的情。”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请宗主借纸笔一用。”
朴天卫当即将李暮和赵-荣之叫进来,嘱咐了几句,片刻后,二人将笔墨纸砚送到,垂手退了出去。余瑶倒了雪水,卷起袖子研墨,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郭临川为何如此爽快,近乎于巴结,难道这就是聪明人打交道的方式吗?
须臾墨浓,郭临川沉吟片刻,提笔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荀冶,一封给陆葳,寥寥数语,将朴天卫所托之事说清,给陆葳的那封,多写了几句余瑶的近况。书成,搁下笔,吹干墨迹,递给朴天卫过目。
朴天卫扫了几眼,甚是满意,字虽很丑,意思却不差,郭临川果然是识趣之人,不枉他费了这番工夫。
他将书信收起,重新为他倒满酒杯,随手一弹桌上的屏风,仙乐之声顿时响起。余瑶大为诧异,定睛望去,只见屏风上的八名女乐衣袂飘飘,姿态各异,吹奏笙、箫、筝、笛、琴、瑟、琵琶、云锣,乐声悠悠荡荡,让人神魂俱醉。
那弹琵琶的女乐曼声唱道:“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攲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唱罢,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郭临川为之叹息,拊掌赞道:“果然是仙家宝物,非同凡响。”
朴天卫见他打量着屏风上的美女,目光灼灼,似乎颇为动心,微微一笑,道:“今日之事借重贤侄了,这架屏风称为‘八女仙乐屏’,也算是件稀罕玩意,就赠与贤侄把玩,聊解愁闷。”
郭临川没有推辞,连声谢过。
朴天卫将驱动女乐的手法略说了几句,末了道:“据说这‘八女仙乐屏’还有一桩妙用,若是得了口诀,能够将女乐摄出屏风,陪酒侍寝,无不温婉如意。可惜屏风易得,口诀难求,且看贤侄的机缘了。”
郭临川闻言,更是大喜过望。
“今后贤侄若有什么难处,但开口不妨,我这个做长辈的,或能助上一二。”
郭临川旋即想起一事,打蛇随棍上,道:“倒还真有件为难事……我这个侍妾,原本是钩镰宗的弟子,修炼玄阴诀不得法,寒气入骨,剑诀反噬,欲求暖玉之类的纯阳之物缓解,不知宗主可知哪里能够找到?”
朴天卫道:“暖玉却是难得,不过缓解阴气的纯阳之物,宗门内应该能找出几件来,算不上什么,等过几天,我让人送去文心阁。”
郭临川举杯笑道:“如此,多谢宗主了!”
二人又对饮几杯,闲话一阵,宾主尽欢而散。朴天卫将他们送出听雪庐,日色将暮,风雪飞扬,李暮和赵-荣之殷勤伺候,引着二人离开赤水崖,一路送到藏剑阁外,这才转身离去。
雪渐渐变大,铺天盖地,飞旋着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郭临川和余瑶快步走进藏剑阁,拍去身上的雪花,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栈道,回到文心阁中。
老孙头不在,烛光照亮了厅堂,郭临川额头上酒气氤氲,醉意全消,眼神清澈如水。他从壁橱里取出茶壶和茶叶,生火烹茶,手上的动作娴熟无比,心思却全不在此。
余瑶呆呆望着他,心想:“修书之事事关重大,本该斟酌一二,为何答应得那么爽快?‘八女仙乐屏’只是一件玩物,沉溺其中于修行不利,明明不是贪恋美色之徒,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急切?对方才说有难处可以相求,就开口向他求暖玉,难道真是为我考虑吗?……”
她心中有诸多疑惑,但经历了舍身崖的尴尬,这时反倒不便问他,她看不懂郭临川,心中隐隐觉得,二人之间有了一些轻微的隔阂,他们不像以前那样亲密,也许,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们从来就没有亲密无间过。
余瑶感到一阵阵惶恐。
水开茶香,郭临川倒了两碗,一碗给余瑶,一碗端在手里慢慢喝着。与朴天卫会面的经过,历历在目,对方既然敢毫不隐瞒,把五行剑宗的图谋告诉他这个外人,显然有恃无恐,他只能知趣地接下来,任何推诿或犹豫都是不必要的,就像当年在赤霞谷中,他对阮静所言,“要拒绝别人,得有拒绝的实力,既然拒绝不了,何不爽快地接受。”这是他内心的想法。
有了钩镰宗的加入,再加上掌教有意无意的暗示,仙都派已经在外门站稳了脚跟,不用担心五行剑宗在背后搞小动作,不过既然朴天卫愿意退让,仙都派也不妨斩断与飞羽宗的联系,转而与五行剑宗修好,朴天卫对吞并飞羽宗势在必得,这是他的底线,不宜触碰。这些意思,他都隐晦地写在一纸书信中,以荀冶和陆葳的精细,应当不难看出。
至于欣然收下八女仙乐屏,开口相求暖玉,郭临川是刻意为之,他并不认为,这一举动能让朴天卫认为自己迷恋美色,贪图宝物,有弱点可以控制,对方既然将五行剑宗带到如今的地位,绝非智短之人。他只是向朴天卫传递一个暗示,他愿意与五行剑宗交易,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在撕破脸之前,不妨先坐下来谈一谈,看看彼此的底牌和底线,或许能化干戈为玉帛,各取所需。以朴天卫的心计,不难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这些话,没必要对余瑶讲,她若是知趣,就不应当开口,舍身崖那一次,若非他想通过清明向鹤山道人传话,也不会告诉她真实的想法。
郭临川把最后一点茶汤喝完,抬头看了余瑶一眼,遗憾地想:“她不是可以交心的人,不是因为不信任,她实在有些……单纯,让人放心不下。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若真是心机深沉之辈,我又怎会将其留在身边?”
烛光明灭间,钟罄之声悠然响起,三短三长三短,余音袅袅,在流石峰上回荡,那是鹤山道人在召集直系弟子,岁末试剑即将开始。三短三长三短——郭临川想到其中的意味,不禁笑了起来,他相信这是巧合,仅仅是巧合而已。
余瑶注视着他的笑容,忽然觉得,那些患得患失的心思全是多余,看不懂他,那就开口问呗,他若不想答,不会生气,不会骗她,不会绕弯子,也不会顾左右而言他,他会直截了当告诉她,他不想说。这就是她委身的那个男人呵!
余瑶低低地笑了起来,柔声道:“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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