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作者:容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598

第四十八章,悲去不复啼

腹中剧痛,头晕目眩。雅尔檀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口中含着的人参分外苦涩。她的眼角不住的流下泪来,濡湿了鬓发与内衫。稳婆在她耳边呼唤着为她鼓劲,叫她忍着痛,再用力些。她下意识用着力气,那似乎无穷无尽的痛苦却几乎要把她湮灭,连同焚毁掉内心。母亲的本能让她在听到稳婆惊呼难产的时候嘶哑出声——

“要……要孩子!”

稳婆推压着她的腹部,另一个嬷嬷匆匆跑出去问胤禩:“贝勒爷……福晋这是难产,您看……”

胤禩勃然大怒:“我看什么?要你们是来给福晋接生的,不是来问我怎么办!”

雅尔檀疼得又是一声尖锐的尖叫:“要……孩子!!!”

胤禩再也忍不住,当即退开身前拦阻的嬷嬷,猛地冲了进去。

雅尔檀已经奄奄一息,床上床下都是血迹斑斑,他扑到她床前,颤抖的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攥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

雅尔檀似是感觉到了,疲惫的睁开眼睛:“爷……”

“我在,我在,我在……”胤禩脸上心上全是慌乱不安:“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爷……”雅尔檀泪流不止,勉力回握住他的手,“妾身……妾身怕是不行了……”

胤禩手足无措,只喃喃低语:“不会的,不会的……”

雅尔檀凄然一笑,“爷……妾身以后……伺候不了您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阵痛似乎减轻了些,周围的稳婆还在慌乱的鼓励她。胤禩见落在枕边她咬着的软帕都硬生生咬碎,想也知道经历了多大的痛苦,他全然帮不上忙,也做不了什么。只有一遍一遍的在她耳边说些宽慰和鼓励的话,好叫她不那么难过。

雅尔檀却全然听不进去了,她疼得什么声音都变得模糊和朦胧,只有下|体撕裂一般的痛苦煎熬,还要用尽力气去努力,把她的孩子生下来——她还想看一眼她的孩子,想慢慢抚养他长大,听他叫一声额娘……可她又分明清楚自己看不到那个时候、也活不了那么久了。

她额上的汗珠润湿了鬓发,眼泪打湿了脸庞。她挣扎着抓着胤禩的手,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划出几道尖锐的划痕,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胤禩似是无知无觉,仍然低下头在她耳边说着慌乱又毫无逻辑的安慰。

雅尔檀忽然笑了,这个男人——她的夫君,心中还是有她的,对她的那些好,也是真心实意的。他是个这样的人,心疼着天下的女子。能与他这样夫妻三年,她已经比那些闺阁姐妹们不知强了多少,她为之庆幸,也为之遗憾。

庆幸嫁给他,遗憾不能始终陪着他。

她微微转动眼睛,目光似是掠过了屏风,望见一墙之隔的外屋。那里坐着的是胤禛与他的福晋。自从胤禩跟着康熙一年到头的出门,四福晋是时常过来拜访照顾她的。

她心存感激,也间接的听进去了她的一些话。听她说男人有时候需要女人主动,需要一个天时地利,需要借助一些外力……她犹豫了许久,才从外面弄到了一些调|情的配方,又踌躇了许久,才决定用上。

而今有了这个孩子,她不后悔。也……不后悔嫁给胤禩。

今天四福晋又来找她,说的却是些叫人难以置信的话。什么她是董鄂氏家的女儿,要为娘家着想;什么八贝勒应该为了四贝勒多想想,不要太过亲密……她只知道出嫁从夫,只知道男人的事情女人最好不要插手。何况那是天底下最尊贵有权势的家庭,是她绝对插不上手也不能去干预的东西。

四福晋的眼睛里似是别有它意,可她只觉得自己一定是不想去深入了解的。她当场变了脸色,差一点就要与她大声争执。回到房间以后乌拉那拉氏还不死心,仍然说些怪话。她情急之下情绪波动起伏,便动了胎气,又临近了预产期,当下感觉腹痛如绞。乌拉那拉氏那时并未走出房间,正好发现了她的状况,知道是要生产了,匆匆忙忙出去喊的人。

没想到……是难产。

她已经虚弱极了,每一次呼吸之间都十分费力。稳婆的语气都有些惶恐,生怕会一尸两命被主人家的怒火牵连。雅尔檀的腹部仍然被大力挤压着,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最后一丝力气也使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阿哥!”

胤禩脸上一喜,情不自禁更抓紧些她的手,还没有说话,接生嬷嬷就迅速倒吊起那个孩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打。那孩子在母体里憋得脸都有些青紫,当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在房间里回荡,雅尔檀再没半分力气,直接放松了自己昏死过去。胤禩心里一紧,冲着外面大喊:“太医!”

太医匆忙赶进来,产房被下人迅速收拾一空,血腥气味却越发浓厚。床帘放下,胤禩仍然不肯放开雅尔檀冰凉的手,专注又不忍的看着她。只见床铺之间,依旧一点一滴的往下渗血,直流到地上,染红了一大片。稳婆在一旁拼命找东西止血,却如何也控制不住。

房间内久久沉寂,胤禩后知后觉看向太医,只见年过花甲的老人神情紧张,眉头紧锁,亦是沉默了半天,良久默默叹气,微微摇头。

胤禩心中大恸,强忍着哽咽一字一顿问道:“可有什么法子……让她见一见孩子?”

太医也有几分悲悯:“若是以金针刺穴刺激,还可醒过来一会儿。可这之后就会油尽灯枯……再难有回天之力了!”

胤禩只能点头:“你施针吧!”

乌拉那拉氏这时抱着孩子进来,那孩子被裹在襁褓里,已然熟睡过去,全然不知道外界都发生了什么。两相对比,胤禩心中越发觉得心痛。

金针刺下,雅尔檀缓缓清醒过来,一眼便望见乌拉那拉氏怀中的襁褓,只露出婴儿还有些泛红的皱巴巴的小脸,乌拉那拉氏抱着他靠近了些,她便盯着不放,不肯移开哪怕一会儿。

乌拉那拉氏也笑不出来,她也是心慌意乱,开口道:“你……你好好看一看他吧。”

雅尔檀似是这时候才发现了乌拉那拉氏的存在,她眉目一转,脸色虽然苍白如纸,一时间竟也有些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冲着她呵斥道:“谁要你来抱他?!”

乌拉那拉氏脸色一僵,只好上前来把襁褓放到床上雅尔檀身边,低头咬着牙出去了。胤禩顿觉惊讶,也无心管她,只也坐到床边,与雅尔檀一起看着孩子。

雅尔檀这才有了笑意,她伸手都软软的使不上劲,挣扎着想去触碰那婴儿的脸颊,兀自笑道:“爷……他……他长的可像你?”

胤禩忍着悲痛:“听说儿子像母亲,我瞧着你长大了一定会长得像你的。”

雅尔檀呼吸间若有若无,嘴唇也没半分颜色:“长大……妾身去了以后,还请爷为孩子……找个合适的继母。”

胤禩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雅尔檀还在交代后事,却话题一转,尽量说道:“四嫂家中……也有弘晖,就不要麻烦她……照顾孩子了。”

胤禩方才已经把二人互动看在眼里,只打了个种种疑惑的结。有心要问,却不是问的时候,只想着以后千万要妥善照顾好孩子才是。他连连点头,只愿答应了什么,就可以延缓片刻雅尔檀的离去。

而雅尔檀终究是不行了,她最后的目光是看向胤禩。眸中似是有无限眷恋,定定的盯着他的面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气,头偏了一偏,眼睛也没有阖上,就这么去了。

这是胤禩第一次亲眼看到身边人的死去,他痛苦至极,身上再也撑不住,向后软倒靠住了床柱,满怀悲戚的喊了一声。

“雅尔檀!”

胤禛坐在外屋,听见了这一声痛苦的悲鸣。手指微微摩挲着茶杯边缘,瞥了一边的乌拉那拉氏一眼,面上漫不经心道:“三更天了,你回去吧。”

乌拉那拉氏早有意离开,只是要留下来看个结果。这一夜她看似无关,却是心头最慌乱的那一个。当下匆匆行礼,点了个头就走了。

只有苏培盛留下来依旧站在胤禛侧后方,前方的胤禛脸上瞧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丝毫的感情流露。房间里另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各忙各的,一时间竟忽略了这一对主奴。

灯光昏暗,胤禛的面容也是半明半灭,忽然开口问道:“你说,她这一死,是不是也有些好处呢?”

苏培盛安安静静,低眉顺眼的站着,把等候主人吩咐的奴才姿势站得极为标准,纹丝不乱。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也知道胤禛根本不用他回答。

胤禛静了一静,像是等候苏培盛的回答,又像是自己陷入了某些沉思。等到下人们都被里屋里的胤禩赶到外头,胤禩这时才慢慢的走了出来,神情极为憔悴,脸色都有些青白。

他是空着手走出来的,胤禛叫苏培盛去外边等候,自己起身迎上前去,脸上才有了几分表情,关切道:“小八,你不要太难受了,伤了自己的身子。”

胤禩缓缓抬起头,神色显示了他内心的挣扎,终于问道:“四哥,我是不是……不是个好丈夫?”

胤禛略有所动,胤禩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三年没有与她圆房,是觉得她年纪太小,生孩子也不好;我不要惠妃赐下的女人,是因为我知道女人们其实是不想让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夫君的;我不爱她,便想着要好好对待她……可我忽略了外边对她中伤的那些个谣言,也逼得她对我下药才与她上床……”

“我对你动了情,已经是对不起她。我只顾着自己的感情,心里隔阂着她。又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为我生下孩子死去……”

他说到这里,已经自怨自艾、凄凉无比。胤禛听得那几句逼得下药与动情,已经心中情绪涌动,翻腾不休,又看他这般伤神凄惶,早踏前一步,把他抱在怀里。

胤禩熬了一夜也没力气,就着胤禛的手劲倚靠住他。后者眉宇间有些变幻,口中却道:“小八,这不是你的错。便是不是董鄂氏,皇阿玛也会赐婚给你别的女子……她已经去了,却给你留下了儿子。若是你觉得心有不安,更要好好照顾好孩子。”

胤禩神色恍惚,勉强笑道:“是啊,儿子。”

胤禛看他还是有些发怔,也分外怜惜:“小八,你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起来再说。”

胤禩缓缓摇头:“我不走,她还在里面,我要送她最后一程。”

胤禛只得继续留下来。谁也没想到八福晋会突然去了,又是在三更半夜,什么也没有准备,只有两个贴身的大丫鬟,一边哭一边收拾好了她的尸身。

府中连香烛纸钱也没有,胤禩出神的坐着,眼中全无焦距,不知看向哪里。熬到天色蒙蒙发亮,月落星沉,他才动了一动,吩咐冯景:“去书房,把我去年过年时候装裱的那副字画拿过来。”

冯景匆匆去匆匆回,胤禛瞧着画轴眼熟,待得胤禩打开,却正是那一副水调歌头,不由得愣住了。

胤禩自己苍白笑道:“我也不曾送给她什么好礼物,便叫这副字画跟了她去吧。”

胤禛没有说话,胤禩也没想听他说什么,又叫冯景取了火盆过来,放在火上,一点一点的点着,看着它直到燃烧殆尽,只留一点灰烬,如同骨灰。

胤禩的声音虚虚晃晃飘散在空气里:“天上人间一轮月,至此与你永别。以后……再不写这一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