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雨渐渐止了。

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街道，湿漉漉的，空无一人。

夜风呼啸而过，卷落树梢最后一片枯叶。

街的另一端，有人影由远及近，飞奔而来。

红衣红裙，艳妍无双。

瞧得仔细了，却令人毛骨悚然。

那红衣红裙之上，无数破洞，血迹斑斑。

最渗人的是那女子笑得咯咯出声，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

“丫头，你这样是要吓坏人的。”英席方自屋檐飘落，对着那女子轻轻骂道。

“哼，爹，你是没看到那厮的表情！哈哈，真是大快人心！”英红莲放缓脚步，解掉了身上的血衣，又低头揭掉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恢复了本来的面貌，虽没有绝世容貌，却也是眉清目秀，青春靓丽。

“祁连夜心狠手辣，又心思缜密。这次，他是被迷药迷了心智，加上你这幅模样也够骇人的，他才疏失了。毕竟，蓝玉死得太惨，他即使不信鬼神，也不可能没有忌惮之心。”英席方提起蓝玉，心头沉甸甸的。

即使蓝玉有再多不是，她也是羟族的族长，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当日没来得及救她，如今能夺回她的尸身，也算是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了。

“爹，盛七他……”英红莲欲言又止，忧心之意，溢于言表。

“他应已回到雅舍了，我护他半程，才转回头来接应你的。”

“爹，我去看看他。”英红莲一提气息，加紧了脚下的步子，往水芦雅舍的方向而去。

英席方看着女儿归心似箭的模样，忍不住暗自摇头。他是丫头的亲爹，自是了解自家女儿这点小女儿心思，却不知道如何开解她才好。红莲和盛七，一个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另一个是自己最欣赏的爱徒。这两个人，自己从小看大，原本以为是一桩美满姻缘，却不知道世事多磨。两个实心眼的人，如今看来却是有缘无分。就不知道，小七这傻小子能不能回头看到丫头的好。怕只怕，蓝玉一死，小七的心也跟着死了。如果真是那样，丫头还不如挥剑斩情丝的好，不然情伤难愈，空蹉跎岁月，又有何益？丫头值得更好的人。

英红莲一路飞奔，回到了水芦雅舍。她看到盛七房内的灯亮着，心急之下，便推门而入。

“出去……”盛七连头都未抬，就一掌劈来。

掌风击中了英红莲的胸口，这一掌并没有什么力道，也根本伤不到人。英红莲的胸口却剧烈地疼痛起来，她很快地退出了房间，拉上了门。

英红莲呆呆地站在门口，她弄不懂，那一掌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进去？如果不是真的，那么自己的心，为什么这样的痛？这样痛？

她不知道的是，屋内的盛七，心更痛，痛得几乎疯狂。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此时的盛七，却早已是泪流满面，只不过，他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嚎啕出声。他跪在床前，双手握拳，粗钝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滩血渍，他却毫无所觉。

盛七从来就不曾这样恨过！他想象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惨状！盛七觉得，即使自己立刻死了，也是无颜面对蓝玉了。他是这样的无能，让她这样死去，让她的尸体破败成这幅模样。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争？

当这世上唯有他愿护她，他却护不了她，到最后，连她的尸体都护不了。

她的爱原本就不属于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属于他了。

盛七就这样跪了一夜，从思绪纷乱到心如止水。

终于，他慢慢站起身，双脚酸麻得几乎站不稳。他等了一会儿，直到酸麻的感觉褪去。然后，他走到水盆边，将布巾浸湿，再走回床边，俯身，轻轻地，一点点地，擦拭蓝玉的脸。他不敢太用力，怕碰坏她的脸。

蓝玉的红衣已经不能看了！千穿百孔！

那些穿透蓝玉身体的箭矢，如今正钉在盛七的心上，再也拔不去了。他每走一步，每动一下，心上就有如万箭攒心般的疼痛。

盛七从自己的衣物里找到一套从未穿过的衣服，蓝天的颜色，绣着云朵，干净柔软。那是蓝玉亲自帮他置办的，她嫌他的衣服颜色单调，粗布硌手。

她说，蓝天白云，自由自在，若是能像云朵那般飘回大漠，该有多好。

她说，如果早知道复不了国，她不会让他做她的影卫。

她说，小七，离开吧！你的路还很长！

她说，我们拼一次，不成功，你就走，一定走！

她说，小七，好好活下去！替我找到雅儿，照顾好她。

盛七将那件衣服套在了蓝玉的红衣外，扣好了扣子，整了整领子，替她理顺了额发。

红衣蓝玉，盛名在外。可是，谁又知道，蓝玉并不喜欢这红衣，这盛名。如果不是为了复国，她那么孤高自傲的一个人怎么会踏足舞坊，怎么会去争那些虚名？

玉姐姐，容我再喊你一声姐姐。你视我若亲弟，我却将你看在眼中，放入心底，请宽恕我的唐突，我的贪恋。

玉姐姐，你的愿望，我必替你达成，千里之远，也定要将你送回。

盛七想明白了一切，他忽然想看看天的颜色，云朵的样子，他抬手去开门。

房门外，英红莲站了一夜，直到天际泛白。

她累了，已经没有力道，再去推开那扇门。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盛七走了出来。

原本英红莲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那一掌伤她更重的了。

可是，看到走出房间的盛七，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那个盛七，那个飞扬跳脱的青年侠士，那个剑走流光的武林高手，那个自己心目中可以依靠一生的人，居然，居然为了另一个女人，一夜白头！

“不！”英红莲在心中狂喊，却不知道已经喊出了声。

被自己的声音惊到，英红莲夺路而逃，她根本没办法面对这样的盛七，这不是她认识的盛七！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